外婆的古城(一个家族半个世纪的沧桑和悲凉)

第17章


  舅妈举起玉镯冲着太阳光照了照,纠结的眉心舒展开了,“二妹呀,我听说二姑爷在外面当大官,你真是好福气,哪像你舅舅窝在山沟里做个芝麻小官,哎,我这辈子算是没希望了。”
  第36节:第五章 枇杷熟了(7)
  听舅妈说这话,二妹不禁神经紧张,幸好这会儿母亲正跟舅舅唠家常,说得热闹,否则着姑嫂俩一番口舌在所难免。逃难的日子还没开始呢,母亲和舅妈就这么明火执仗地谁也不让着谁,往后在一个屋檐底下如何相处?
  舅妈带二妹到她为古城亲戚准备的房间,下人跟着把包袱送进来,等下人退去,舅妈压低嗓门说:“二妹啊,你若是带着值钱贵重的东西,最好是交给我和你舅舅,我们家有个藏宝贝的地窖。”
  这些年二妹陆陆续续变卖了不少首饰,带在身边最贵重的东西莫过于那只手镯了,看到舅妈热辣辣的眼睛,她不敢照实说出郭家和林家的尴尬处境。舅妈走后,二妹坐在光板床上发愣,过去的两三年里打肿脸充胖子的尴尬日子实在是过怕了,莫非逃难出来还要过那样的日子吗?在这儿寄居要花钱还得欠人情,何不在外面租两间小屋?
  晚餐,饭桌上除了半碟切成小丁的咸菜,另外加了炒花生米,花生米装在缩口玻璃瓶子里,筷子要竖着伸进去才能勉为其难地夹起一粒。淦儿上桌一把捞过玻璃瓶,倒出半瓶花生米。
  坐在对面的舅妈瞪圆了眼睛,舅舅低下头喝稀饭,若是平日奶奶一定会管教孙子,此刻她视而不见,舅妈转动眼珠子缓缓巡视来自古城的亲戚。
  二妹忍不住发话了:“淦儿,把花生米放回去!”
  淦儿不肯。
  二妹放下筷子,神情严厉地:“听到没有,把花生米给我放回去!”
  淦儿看了看姑妈,哇的一声哭闹起来,这一哭不可收拾了,从椅子上跳下来冲往门口,喊着要找阿妈。
  母亲一边哄孙子,一边埋怨二妹,“你招惹我的小祖宗干什么?淦儿乖,阿玛上街给你买花生米去……”
  二妹坐在饭桌上思忖着,她已经决定尽早到外面租房子,苦于开不出口,此刻正是时机。
  “舅舅,舅妈,我们逃难到这里,也不知道要呆多久,这几个孩子在古城都被宠坏了,怕是会给你们带来很多麻烦,我想我们还是在外面租一处房子比较好。”
  舅妈高声反对:“现在来我们南靖逃难的人多,不仅是你们古城的人,浙江那边也往这儿跑,房租贵着呢,我们家空房多,我本来也打算出租的,你呢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就把房租交给我。”
  “不,还是另外租房子,你不知道这淦儿有多闹。”
  舅舅仍然低头喝着稀饭,舅妈用筷子捅捅他:“你说话啊!”
  舅舅支吾道:“也好,也好……”
  “什么话?!”舅妈摔筷子了,“你们这是过河拆桥!我们把你们接来,你去给别人交房租!”
  那边老太太听说要交房租,颠着小脚回到饭桌来,“小阿弟,是我和你姐夫栽培你读书做官,现在你姐落难了来投奔你,你要收房租?”
  淦儿哭闹还在升级,这边姑嫂又吵起来了,二妹心里反而踏实了,这样的局面迟早要发生的,与其捂到十五,不如初一就挑破脓疮。她带着三个受了惊吓丢了饭碗的孩子回到小屋。
  第二天清早,阿翠打扮得花枝招展,情绪高昂,像个热心的媒婆,说她已经为二妹一家看好了房子,夸二妹见多识广,懂得人情世故,“我实在舍不得你们搬出去,都说远香近臭,要是我强留你们住下,往后倒可能不亲了,我还想着将来去古城养老呢,到时候,我可就要投靠你们了。”
  二妹是在睡梦中被叫醒的,开了门阿翠的热情扑面而来,竟一时反应不过来。
  阿翠凑上前压低嗓门说:“你应该把首饰银洋,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留在这里,我和你舅舅会为你保管好。”
  “哦,我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
  “那怎么可能呢?二姑爷家那么有钱。”
  二妹斟酌了一会儿,说:“我怕路上碰见土匪,把首饰和银洋埋在林家的后院。”
  阿翠弯下腰,拍着大腿嚷道:“哎呀呀,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做这么糊涂的事情!日本人丢一颗炸弹,全炸飞了,等你回去什么都没有了!”
  第37节:第五章 枇杷熟了(8)
  这话不吉利,二妹心里有点儿膈应,踌躇之间,眼看着阿翠的热情顿然消退,寒气从她的毛孔中渗透出来。
  “我帮你们找的房子,房租比市面上便宜,这里面有我的人情,房租由我转交,每月十吊,三个月一交。”
  三个月三十吊,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从古城出来路上看到有人插草卖孩子,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才卖十吊,二妹原以为每月三四吊就可以租到相当不错的房子。
  “要不,我跟你去看看房子?”
  “你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又能相信谁呢?”
  这时,母亲从身后问:“你们在说什么?”
  为了息事宁人,二妹背着母亲把钱交给阿翠,随即招呼老少起床,刚刚打开的包袱重新裹扎起来。
  〖BT2〗4
  每当我想起外婆,她总是站在门口那棵夹竹桃树下,睁着一双忧虑的眼睛眺望前方,她在等放学的我,等被叫去劳动的外公,等邮差送来我的母亲和两个舅舅的书信,如果她所期盼的不能按时出现,就会陷入更为深重的忧虑之中。夹竹桃树一年年长高,外婆一年年老去,忧虑始终伴随着她。
  “天晴要防天雨时”,是外婆的口头禅,她一生节俭持家却从不失大家风范和体面,到了晚年变得格外小气吝啬,越来越小气吝啬,储蓄成了她无可救药的癖好,储蓄钱币、粮票、油票,一切有价无价的票证,储蓄大米黄豆花生油,任何食物不放到霉变了都舍不得吃到肚子里。我的两个舅妈对她们的婆婆很有微词,大舅妈曾经发动一场大扫除,把家里所有过期的食物统统送到垃圾车里,外婆气得生病卧床。我的大舅妈自以为做了一件有利家人健康的好事,却招来我的大舅严厉痛斥,因为大舅对他们母子四人共同经历的艰难岁月有着痛彻骨髓的记忆,他理解并心疼他的母亲。外婆八九十岁之后已经没有能力上街花钱了,我的两个舅舅还是按月给她钱,他们特别换了小面额的纸币,拿在手里厚厚的一叠,好让老母亲更踏实更有安全感。
  人生在世,谁也无法预测自己将面临什么样的危机和灾难,尽管我的外婆比许多女人聪慧精明,但在南靖所遭遇到的处境还是使她措手不及。
  那栋半山腰上四壁透风的小木屋是舅妈阿翠娘家亲戚的,阿翠租下来转租给二妹,阿翠上门讨第二次房租的时候,我外婆钱囊里的钱只剩下不到一半了。从古城带来的几个大洋迅速地熔化着,一切都超出预先的计划,房租和柴米油盐,随着逃难的人群蜂拥而至水涨船高。
  二妹学着当地人在房屋四周种上蔬菜,买一块肥肉抹上盐挂在灶头,炒菜的时候取下来在热锅里蹭点油花,她还学会了腌咸菜做酱瓜,四弟五弟天天领着宝生和宝青在溪水边钓鱼,隔三差五钓一条鱼,全家老少比过年还兴奋。日子热热闹闹地过着,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二妹经常摸黑数算所剩无几的钱,想到战争和战争中的九哥,无以言喻的迷茫和忧愁将她吞噬。
  那天,一家人正围坐在饭桌上,等着宝生钓的石斑鱼出锅,门口停下两台滑竿,滑竿是当地的一个特色,自从南靖成了避难之地,当地人用两根木棍扎在一把藤椅上当做轿子用以谋生,一男一女从滑竿里走来,那男的胡子拉碴的,二妹刚要开口问话,男人哽咽着喊“二姐”,他是郭家失散多年的二儿子,今天带着那个跟他私奔的青楼女子找到南靖来了。他回过古城的家,西街很多房子被炸烂了,郭家的房子还安然无恙,大哥还守着那些酒坛子不肯撤离。
  门口的抬滑竿的人等得不耐烦了,喊道:“先生,你还没给钱呢!”
  二弟说:“二姐,帮我付给他们一吊钱。”
  姐姐愣了,“你身上连这点钱都没有吗?”
  “若不是山穷水尽,何至于厚着脸皮来找二姐你?”
  这个弟弟还是一副浪荡公子的习性,没钱却要坐滑竿坐到家门,就像昔日在古城看戏逛妓院都要轿子来轿子去。
  久别重逢的喜悦霎时消退殆尽,仿佛一块磨盘压在二妹的心头,沉甸甸的。她付了钱对二弟说:“逃难在这儿,勉强糊口都不易,别再摆阔摆谱,你今天坐滑竿,明天很可能要去抬滑竿。”
  第38节:第五章 枇杷熟了(9)
  弟弟哈哈一笑,“二姐,你不会让我去卖苦力的。”
  弟弟的女人嘴巴甜,一声声喊“妈”,郭家老太太就是不理她,女人并不在意,大模大样地拿起筷子朝鱼肚子挑去。
  老太太伸出筷子挡住,“鱼肚子是我孙子吃的。”
  女人皮笑肉不笑地扭扭了五官,“那我就吃鱼头吧。”
  老太太又将她的筷子挡住:“鱼头是我外孙子吃的。”
  女人仍旧不恼,稀里哗啦喝了三碗地瓜粥。
  二妹还没上桌,锅里已经见底了,她走到门外坐在山坡上,想做个祷告向主耶稣求助,却忽然信心变得软弱,怅然望着上天说:“主啊,耶稣,你在哪里,你是不是遗弃了我们一家?”
  眼看着揭不开锅的窘境一天天地近了,爱面子的二妹只好撕下面子出去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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