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静的美国人

第20章


在他们驶过时,岗楼上的土地面稍许震动了一下,随后他们就过去了。
  我看看我的表――八点五十一分,接下去就等候着,等火光一闪,忙再看看表。那就像凭雷声传来的快慢,判断闪电的远近一样。几乎过了四分钟,大炮才打响了。
  我想有一次我还听出一声反坦克火箭筒还击的声音,接着一切又平静下去。
  "等他们回来的时候,"派尔说,"我们可以向他们发个信号,要求搭他们的车回到兵营去。"
  一声爆炸使岗楼的楼面也震动了。"假如他们回得来的话,"我说。"这一声听起来好像是地雷。"等我再看表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十五分。那辆坦克没有回来。也不再听见什么枪炮声了。
  我在派尔身边坐下,把两条腿伸出去。"咱们最好想法睡上一会儿,"我说。
  "咱们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
  "我对这两个哨兵不大满意,"派尔说。
  "只要越盟的人不来,他们不会怎么样。把那支轻机枪压在你腿下,这样安全些。"我闭上眼睛,尽力想象自己这时是在一个别的地方――在希特勒上台以前,坐在德国火车的一节四等车厢里那时候,我人还年轻,坐一个通宵也不会忧郁不快,梦幻般的经历中尽充满了希望,而不是恐惧。这会儿正是凤儿着手预备替我烧夜烟的时候。我在想着,不知道是否有封信在等着我――我希望没有,因为我知道信的内容会是些什么,只要没有信来,我还可以幻想着种种不可能的情况。
  "你倦吗?"派尔问。
  "不倦。"
  "你认为咱们该不该把梯子拉上来?"
  "我这会儿才开始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把梯子拉上来。那是唯一的出路。"
  "我希望那辆坦克会回来。"
  "它不会回来啦。"
  我竭力隔上很久才去看一下表,而每次我觉得已经隔了很久,一看表才不过一会儿。九点四十分,十点零五分,十点十二分,十点三十二分,十点四十一分。
  "你醒着吗?"我对派尔说。
  "醒着。"
  "你在想点儿什么?"
  他踌躇了一下。"凤儿,"他说。
  "真的吗?"
  "我只是在想着,不知她这会儿在做什么。"
  "这我可以告诉你。她大概已经断定,我要在新渊过夜了――这并不是第一次。
  她正躺在床上,点着一盘蚊香驱赶蚊子,也许她正在看一本旧的《巴黎竞赛画报》。
  跟法国人一样,她对皇室的生活也非常感兴趣。"
  他若有所思地说道,"知道得这么确切,那一定是件好极了的事,"我那时候可以想象出黑暗中他那双温柔的狗眼睛是什么神情。他们应该管他叫菲多不叫奥尔登。
  "我实在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大概是真的。在你毫无办法的时候,嫉妒又有什么好处。"肚子上,没有遮拦。""
  "有时候,我很不喜欢你说话的方式,托马斯。你知道她在我眼里是什么样子吗?――她很清新,就像一朵鲜花。"
  "可怜的花儿啊,"我说。"它周围有许多野草。"
  "你在哪儿遇见她的?"
  "她过去在大世界伴舞。"
  "伴舞,"他嚷了起来,仿佛这想头令人难受似的。
  "这是一个十分体面的职业,"我说。"你可别担心。"
  "你的人生经历太丰富啦,托马斯。"
  "我的岁数也比你大许多。等你到了我这岁数……"
  "我至今还没有过一个姑娘,"他说,"没有适当接近过。没有你所谓的真实经验。"
  "你们美国人的许多精力,似乎都花到吹口哨上去了。"
  "这话我可从没有告诉过任何别人。"
  "你还年轻。这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你接近过许多女人吗,福勒?"
  "我不知道你所说的许多是什么意思。对我说来,只有四个女人有过重要意义――或者说,我对她们有过重要意义。其余的四十多个――我就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跟她们胡缠。从卫生,从个人社会义务的概念看,那全都错了。"
  "你认为那是错了吗?"
  "但愿我可以把那些晚上找补回来。我现在还恋爱着,派尔,可是我已经是一个废物啦。啊,当然啦,以前有点儿自满。要过很长时间咱们才会不再觉得,有人需要是可以自负的。虽然当我们四面看看,看到别人也有人需要时,上帝知道咱们为什么还该感到自满哩。"
  "你总不认为我有点儿不大对劲儿吧,托马斯?"
  "没有,派尔。"
  "这不是说我不需要,托马斯,像所有的别人那样。我并不是一古怪的。"
  "说实在的,我们没有一个人像嘴上说的那么需要。这里面有不少自我陶醉的成分。如今我知道了,我谁也不需要――只需要风儿。不过这是件需要一段时间才学得到的事情。假如凤儿不在那儿,我现在可以安安静静地过上一年,不会有一夜焦躁不安。"
  "但是她在那儿,"他用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一个人开始时总是到处拈花惹草,到后来却像自己的爷爷那样,忠于一个女人。"
  "我想那样开始,似乎相当天真吧……"
  "不见得。"
  "《金西报告书》里并没有谈到这个。"
  "因此这就不天真了吗?"
  "你知道,托马斯,在这儿跟你这样谈谈,真挺不错。现在,不知怎么,似乎不再危险啦。"
  "当年德国对伦敦大规模空袭中,我们也总有这样的感觉,"我说,"在轰炸稍停的时候。但是没有多久,它又会回来。"
  "要是有人问你,最深刻的性经验是什么,你会怎么说呢?"
  这句话的答案我是知道的。"一个大清早,躺在床上,看着一个穿红睡衣的女人梳头发。"
  "乔说是跟一个中国女人和一个黑女人同时待在床上。"
  "我二十岁的时候,也会想到那种场面。"
  "乔已经五十啦。"
  "我不知道在战争时期他们把他的智力年龄定为多少。"
  "那个穿红睡衣的女人就是凤儿吗?"
  我真盼望他没有问这个问题。
  "不是,"我说,"那个女人还要早一些。那是在我刚离开我妻子的时候。"
  "后来怎么样啦?"
  "我也离开了她。"
  "为什么?"
  说真的,为什么呢?"我们在恋爱的时候,"我说,"都是傻子。――我至今还不知道她当时是否真在变,不过那种捉摸不定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我跑向终点,就像一个胆小鬼跑向敌人、赢得了一枚勋章那样。我想要一下就死去。"
  "死?"
  "那也是一种死。后来,我就到东方来啦。"
  "就碰见了凤儿吗?"
  "对。"
  "你如今不觉得凤儿也一样吗?"
  "不一样。你瞧,另外那个女人爱我。我当时很怕失去她的爱。现在,我只怕失掉凤儿。"我为什么说出了这些话呢?他并不需要我怂恿他来夺走凤儿。
  "但是她爱你,是吗?"
  "不是那样。那不是她们的天性。你慢慢自己会发觉的。管她们叫孩子,那是陈词滥调――不过有一件事却是相当孩子气的。她们爱你是为了报答你的体贴、你使她们有了安全感以及你赠予她们的礼物――她们恨你是为了你打她们,或是为了一件待她们不公平的事。她们不知道爱是怎么回事――只是走进一间房去,爱上了一个陌生人。就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派尔,这倒是很安全的――她不会离开家逃走,只要家很幸福的话。"
  我本来无意要伤他的心。等他发着闷气说道,"她也许宁愿有较大的安全或更多的体贴。"我这才认识到我已经伤了他心啦。
  "也许是这样。"
  "你不怕她离开吗?"
  "不像对那一个那么怕。"
  "你到底爱凤儿吗?"
  "是啊,派尔,当然爱她。不过像另一个那样,我只爱过一次。"
  "那四十多个女人全不算什么吗?"他又急促地对我说。
  "我相信,肯定在《金西报告书》中的平均数以下。你知道,派尔,女人是不要什么贞操的。我也不能肯定我们男人要,除非我们是病态的人。"
  "我并不是说我是个处男,"他说。我和派尔的谈话似乎全都朝着古怪的方向发展。这是因为他为人诚恳,所以我们的谈话才脱离了常轨吗?他的谈话从来就不钻牛角尖。
  "你可以跟上百个女人胡缠鬼混,结果还是一个处男,派尔。你们那些在战时因为强奸罪而被处绞刑的士兵,大多数全是处男。我们欧洲可没有那么多。我很高兴。这种处男真造成了不少伤害。"
  "我干脆不明白你说的话,托马斯。"
  "这不值得解释。我反正对这个话题已经厌倦啦。到了我这年纪,性已经不是大问题,我只关心老年和死。我醒来的时候,心里就想到老年和死,不是想到女人的肉体。我就是不希望在我最后的十年里孤零零地生活,就是这么回事。我不知道一天到晚会想些什么。在我的屋子里,我宁愿有个女人――即使是我不爱的――和我同待在一间房里。但是要是凤儿离开了我,我会有精力再去另找一个吗?……"
  "要是对你说来,她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派尔?等到你害怕孤孤单单地过上最后十年,最终没有一个伴儿,只有个小养老院在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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