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静的美国人

第18章


黑暗一旦落下来,就像一块石头落下来一样。我说道,"你就待在那儿,等我叫你。"我心里感到疑惑,不知哨兵是否会把梯子拖上去了,但是梯子还竖立在那儿――尽管敌人可能会爬梯子,梯子却是他们唯一的逃命之路。我开始往上爬。
  我常常在书上读到人们恐惧时刻的思想:想到上帝,想到家庭,或是想到一个女人。我佩服那些人的控制力。我这时什么也没有想到,就连头上的那扇活板门也没有想到:在那几秒钟内,我停止存在:我完全给吓倒了。到了梯子顶上,我的头撞了一下,因为恐惧是无法数梯子的一级一级,无法听,也看不见的。接着,我的头就冒出了岗楼的土楼面,谁也没有开枪打我,恐惧渐渐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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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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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盏小油灯在地面上燃点着,两个人缩着身子靠在墙边,注视着我。一个人手上有一支轻机枪,一个人有一支步枪,但是他们就跟我一样吓坏了。他们看上去像中学生,不过就越南人而言,年龄是会忽然下降的,像太阳落山那样――他们是小伙子,一下他们又成了老年人。我很高兴,我的肤色和眼睛的形状就是一份护照――现在,他们就算是出于恐惧,也不会开枪了。
  我上了楼面,向他们说话,叫他们放心,说我的汽车就在外面,又说我的汽油用完了。也许他们有一点儿汽油可以卖给我。我睁大眼睛四面看看,似乎不大可能有汽油。这个圆形小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箱轻机枪用的子弹,一张小木床以及挂在一根钉子上的两个背包。两个盘子里还剩下一些饭,还有几根木头筷子,这说明他们吃饭并没有多大胃口。
  "只要一点儿,让我们可以开到下一个大碉堡就成,有吗?"我问。
  靠坐着的两个人中间的一个――就是那个拿步枪的――摇摇头。
  "要是你们没有汽油卖,那我们就只好在这儿待过夜。"
  "Oestdfendu."
  "谁说不成。"
  "你是平民。"
  "谁也不能让我坐在外面大路边,让人家来把我的喉咙割断。"
  "你是法国人吗?"
  两个哨兵中,只有一个说了话。另一个坐在那儿,把头转向一边,注视着墙上的那条裂缝。他不可能看见什么,见到的只是一小片天空:他似乎在细听什么,我也开始细听。寂静变得充满了声响:你叫不出名称的各种响声――噼啪一声,叽嘎一声,有点儿像咳嗽,又像是有人在说悄悄话。这时,我听到了派尔的声音:他准是来到了梯子脚下。"你没事吧,托马斯?"
  "上来吧,"我回了他一句。他开始攀登梯子。那个没有作声的哨兵端起他的轻机枪来――我不相信他已经听清了我们所说的话:那是一个危险的、急遽的动作。
  我认识到他是给吓瘫了。我厉声急促地喝住他,像个军士长那样,"把枪放下!"我还加上一句法国下流话,我想他会明白的。他机械地服从了。派尔攀登上来,进了岗楼。我说道,"他们让咱们在这个岗楼上平平安安地待到天亮。"
  "好极啦,"派尔说。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惶惑。他说道,"这两个傻瓜不该有一个去望哨吗?"
  "他们不愿意吃枪子儿。但愿你身边带的不是酸橙汁,而是更有劲儿的玩意儿。"
  "我想下次我一定带,"派尔说。
  "咱们前面还有漫长的一夜哩。"现在,派尔跟我待在一块儿,我就听不见那种声响了。就连那两个哨兵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要是越盟来攻击他们,那会出什么事?"派尔问。
  "他们会放一枪就跑。你每天早晨在《远东日报》上都会读到这类新闻。"西贡西南的一个岗哨,昨晚被越盟暂时攻占。""
  "前景可不大妙。"
  "在我们和西贡之间,有四十座像这样的岗楼。不一定会是咱们倒媚。"
  "我们用这些三明治可以充饥,"派尔说。"我的确认为,他们有一个人该去望哨。"
  "他是怕一颗子弹穿进来。"现在,既然我们两人也在地面上坐下,两个越南人稍许松了一口气。我感到相当同情他们:让两个没有好好受过训练的士兵坐在这个岗楼上,一夜又一夜,永远拿不准越盟军人什么时候会穿过稻田,登上公路来,这可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我向派尔说道:"你认为他们知道他们是在为民主而战斗吗?我们应该把约克・哈定弄到这儿来解释给他们听。"
  "你总是嘲笑约克,"派尔说。
  "凡是花费那么多时间来写一些根本不存在的玩意儿――一些精神概念的人,我都要嘲笑他。"
  "在他看来,那些玩意儿是存在的。你难道没有什么精神概念吗?譬如说,上帝?"
  "我没有理由来信奉一位上帝。你呢?"
  "我可有理由。我是个一位论派教徒。"
  "人们信奉的神何止千千万万?就连一个罗马天主教徒在他惊吓,快活或饥饿时,也相信许多各各不同的上帝。"
  "也许,假如只有一个上帝,他会如此广大无边,在所有人的眼里都各不相同。"
  "就像曼谷的那尊大佛,"我说。"你无法一下子看到他的全部。好歹他反正一动也不动。"
  "我想你只是在尽力充硬汉,"派尔说。"你一定该信仰点儿什么。一个人没有一点儿信仰可活不下去。"
  "哦,我可不是伯克利的信徒。我相信我的背这会儿是靠着这堵墙。我相信那边有一支轻机枪。"
  "我的意思不是说这个。"
  "我相信我所报道的事情,这是你们大多数美国记者办不到的。"
  "要香烟吗?"
  "我不抽烟――只抽鸦片烟。给哨兵们一支吧。咱们最好跟他们交个朋友。"派尔站起身,替他们点燃了香烟,又转身回过来。我说道:"但愿香烟也有一种象征意义,像盐一样。"
  "你不信任他们吗?"
  "没有一个法国军官,"我说,"乐意跟两个吓呆了的哨兵在这样一个岗楼里单独度过一夜。咳,听说就连一排军人也曾经把他们的军官交给对方。有时候,越盟军人用扩音器宣传比使用火箭筒更成功。我可不怪他们。他们也不相信什么事。
  你和你同类的人想打一场战争,要人家帮忙,可这些人压根儿不感兴趣。"
  "他们并不要共产主义。"
  "他们要有足够的米吃,"我说。"他们不要去当炮灰。他们希望有那么一天也跟别人一样平等。他们不要我们这些待在他们四周的白皮肤的人来告诉他们,什么是他们所需要的。"
  "假如印度支那丢掉啦……"
  "这张唱片我知道。暹逻会丢掉。马来亚也会丢掉。印度尼西亚也会丢掉。什么叫"丢掉"呀?要是我相信你的上帝,相信还有来生的话,那么我倒愿意拿我下一辈子的竖琴和你的金王冠打赌湘信在五百年后也许不会再有纽约或伦敦,不过这些人却还会在这些水稻田里插秧,他们还会戴着尖顶帽子,挑着他们出产的粮食到市场上去。小男孩儿们还会坐在水牛背上。我喜欢那些水牛,它们不喜欢我们的气味,欧洲人的气味。并且记住――从水牛的观点来看,你也是一个欧洲人。"
  "他们会被迫相信别人告诉他们的话,别人不会容许他们自己去思考。"
  "思想是一种奢侈品。你认为农民们晚上回到土屋里,会坐下来想到上帝和民主吗?"
  "你这么说,好像全国都是农民似的。那些受过教育的人怎么样呢?他们会幸福吗?"
  "哦,不会,"我说,"我们已经用我们的想法把他们培养起来了。我们教给他们一些危险的游戏。就为了这缘故,我们才在这儿等着,希望人家不把我们的喉咙割断。我们的喉咙要是给人家割断了,那才活该哩。我希望你的朋友约克也在这儿。我不知道他会怎样欣赏。"
  "约克・哈定是一位很勇敢的人。譬如,在朝鲜……"
  "他当时并不是现役军人,是吗?他有一张来回飞机票。有了来回飞机票,勇气就成了一种智力锻炼,像一个修道士鞭打自己那样。看我能忍受多少苦?那些可怜的家伙没法搭乘飞机回家。喂,"我叫那两个哨兵,"你们叫什么名字?"我心想,熟悉了也许会引得他们也来加入一块儿闲谈。他们没有回答:只闷闷不乐地回望着我们,嘴上叼着一个香烟头。"他们以为我们是法国人,"我说。
  "问题就在这一点上,"派尔说。"你不应该反对约克,你应该反对法国人。
  反对他们的殖民主义。"
  "主义,主义。拿出些事实来吧。一个橡胶种植园主打他的工人――好吧,我反对他。他这样打人,并不是殖民部长下令叫他打的。在法国,我料想他就会打老婆。我还见过一个教士,他穷得连裤子也换不下来,在一个霍乱流行的地区,一户户去访问,每天辛苦工作上十五小时,只吃米饭、吃咸鱼过活,用一只旧杯子――一个木盘子――做弥撒。我不相信上帝,然而我支持这个教士。你为什么不管这叫殖民主义呢?"
  "这是殖民主义。约克说,好的行政官员往往反而使坏的制度很难改变。"
  "不管怎么说,法国人天天都在送命――这可不是个精神概念。他们并没有用半真半假的话来领导这些人,像你们那些政客-一还有我们那些政客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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