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静的美国人

第10章


我们蹲下来,面对着前边高我们三十英尺远、桥那边情况不明的地带。士兵们望望河水,忽然就像谁下了命令似的,大伙儿全都把头转开。有一刹那,我没有看到他们所看见的,但是等我也看到时,不知为了什么,我忽然想起堤岸的乡村酒家、那些歌舞女演员和那些吹口哨的年轻军人,还想起派尔说"这一点儿也不合适"的神气。
  运河里尽是死尸:这时候它使我想起了肉放得太多的一锅爱尔兰炖羊肉。那些死尸重重叠叠:有一个人头,像海豹一样发灰发黑,跟一个剃光了头发、无名无姓的犯人那样,冒出水面来,就和港口里的浮标一样。河里没有血:我猜想血早已流走了。我弄不清究竟有多少死尸在这儿:他们准是陷进了交叉火网又想退回来。我想这时待在岸边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想着,"这把戏两个人就可以玩了起来。"我也把眼睛移开,我们都不想给提醒起我们多么没有价值,死亡来临得多么快,多么简单,多么寂然无声。即便我的理智想要死亡,我还是像一个处女一样害怕这个行动。说到死亡,我也希望先有适当的前兆,让我可以有所准备。准备什么呢?我不知道,怎么准备呢?我也不知道,除了向四周多看上一眼,看看我将要留在身后的那一点儿东西。
  中尉坐在背着步话机的那个士兵身旁,睁大眼睛望着他两脚之间的土地。步话机开始劈啪响着,传来一些指示。他于是叹了一口气,就像给人从睡梦中叫醒了那样站起身来。这些军人之间,一举一动有一种古怪的亲密友好关系,仿佛他们都是平等的人,共同干着他们一块儿干了不知多久的一项工作。没有人等候谁下命令,去干什么。这当儿,两个士兵向木板桥走去,想走过那破桥板,但是身上的武器太重,使他们站不稳。他们只好骑在木板上,每次向前移动几英寸。另一个士兵在运河下流一丛矮树中发现了一只平底小船。他设法把它划到中尉站着的岸边。我们六个人上了船,他就开始向对岸撑去,但是我们碰上了一大堆死尸,船划不动了。他用竹竿往外撑,陷进了那一大堆人肉烂泥。一具死尸浮上水面来,直挺挺的靠在船边,像一个游泳的人躺着在晒太阳。接着,我们的船挣扎出来了,到了对岸。我们急匆匆地上了岸,谁也不再回头看看。并没有人向我们开火:我们还活着:死神也许已经撤退,也许已经退到下一条运河那么远。我听见有人在我身后非常严肃地说道,"Gottsetdank."除了中尉外,这批军人多半是德国人。
  那边有一丛农家房屋。中尉首先紧贴着墙壁走了进去,我们每个人之间隔开六英尺,成单行跟进。接下去,士兵们没有奉到命令,就在田里分散开。这地方毫无生气――连一只母鸡也没有留下,虽然在那个曾经是起居室的地方,墙壁上还挂着两幅俗恶的石印油画,一幅是《圣心》,一幅是《圣母和圣婴》,这使那一大丛摇摇欲坠的房屋有了一种欧洲气氛。你即使不赞同这些人的信仰,至少也知道他们相信些什么:他们是人,不只是血流干了的灰黑色死尸。
  打仗的时候,多半是坐下来,什么事也不做,静等着一个别人。你还有多少时间好活,谁也无法担保,因此就算作一连串的思想,似乎也不值得。哨兵们照他们以前常做的那样,走了出去。这时候,前方有一点儿动静就是敌人出现了。中尉在地图上作了一个记号,通过无线电报告了我们的位置。一阵正午的寂静降临下来,连迫击炮也不响了。天上没有飞机。一个士兵用树枝在大院里的烂泥堆中胡搅了一气。过了一阵,我们仿佛已经给战争忘却了。我希望凤儿已经把我那几套衣服送到洗衣店去。一阵凉风吹乱了院子里的稻草。有一个士兵很拘谨地走到谷仓后面去撒尿。我竭力在回想,河内的英国领事让我拿走了一瓶威士忌,我是否付了钱。
  在我们的正前方,有人开了两枪。我想,"这就是了。现在来啦。"这正是我需要的一点儿警告。我带着一种兴奋的感觉等待着那件永恒的事情。
  但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再一次"为那件大事准备过分了"。直到隔了漫长的好几分钟以后,一个哨兵才回进来,向中尉报告了一些什么。我在一旁只听见了这两个字,"neuxCIVi1S."
  中尉对我说道,"咱们去看看,"于是我们跟在这个哨兵后面,沿着两片田地之间一条泥泞的、长满草的路径小心走去。离农家房屋二十码外,在一条狭窄的沟里,我们碰上了我们寻找的人: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小孩。他们显然是死了:女人的前额上有一小块匀整的凝血,孩子就跟睡着了差不多。他大概有六岁,躺在那儿,瘦削的小膝盖弯着,活像在娘胎里那样。"talChance,"中尉说。他弯下身,把孩子翻过来。小家伙脖子上挂着一个圣牌。我心里想着,"这个护身符不灵。"在他的身体下面,还有一块咬过的面包。我想着,"我恨战争。"
  中尉说道,"你看够了吗?"他这句话说得很粗野,就仿佛这两条性命该由我负责似的。也许在军人看来,是平民出钱雇用他杀人的,平民把谋杀罪放在军烟袋里,从而逃脱了责任。我们走回农舍去,又在风吹不到的草堆上默默地坐下。风像一个动物那样,似乎知道天快黑下来了。那个玩树枝的士兵正在撒尿,而撒过尿的那个士兵却在玩树枝。我心想,在哨兵已经布好岗后的那些寂静时刻中,那母子俩一定以为从沟里走出来是安全无事的。我不知道他们在那沟里是不是躲藏了许久――因为那块面包早已干了。这座农舍很可能就是他们的家。
  无线电又响起来了。中尉疲惫地说道,"他们要来轰炸这个村庄了。巡逻队今儿晚上全要撤回去。"我们站起身来,开始往回走,又撑船绕过那一大堆死尸过河,列成纵队走过那座教堂。我们其实并没有走多远,然而这趟巡逻却似乎进行了相当长的时间,唯一的结果就是,杀死了那母子俩。飞机已经起飞,轰炸在我们身后开始了。
  等我回到军官的营房里,天已经黑了。我就在那儿过夜。那儿的气温只有零上一度,唯一暖和的地方是那座燃烧的市场。营房里有一堵墙早给火箭炮轰垮了,几道门也坍倒,挂上帆布帘子也挡不住一阵阵风。发电机不起作用了,我们只好用盒子和书来遮挡住,才使蜡烛不给吹灭。我跟一位索雷尔上尉玩四一二一一,赌共产党发行的纸币:我无法赌喝酒,因为我是军人食堂里的客人。我的手气令人厌倦地时好时坏。我于是打开了我那瓶威士忌酒,想使我们暖和一点儿,其余的人全都围拢来。上校说道,"离开巴黎后,这是我喝到的第一杯威士忌。"
  一名中尉出去巡视了一下放哨的情况后,也走了进来。"也许今儿晚上可以安静一夜,"他说。
  "他们在四点钟以前是不会攻击的,"上校说,"你有枪吗?"他问我。
  "没有"
  "我给你找一把来。最好放在你的枕头边。"他又很殷勤地加了几句道,"我担心你会觉得你的褥垫相当硬。到三点半,迫击炮就要开始了。我们想打散敌方结集的兵力。"
  "您认为这一仗要打多久?"
  "谁知道?我们从南定无法再调更多的部队来。这只是一场牵制性战斗。两天前,我们得到了一些支援。假如就靠这些支援,我们能抵挡得住,那么你可以说,这就是场胜利了。"
  这时候,大风又刮起来,直往房子里吹。帆布帘子给掀了起来(这使我想起了波乐纽斯在幕后被刺死的事),蜡烛不住地闪烁。黑影憧憧,就像演戏一样。我们倒像是一个巡回演出剧团了。
  "你们的岗哨都能坚守住吗?"
  "据我知道,到现在还坚守着。"他看来十分疲惫地说,"这并不算什么,你知道,跟一百公里以外和平府的战事比起来,这简直不重要。那边才是一场大战哩。"
  "再来一杯怎么样,上校?"
  "谢谢你,不喝了。味道好极啦,你们英国的威士忌,不过最好留一点儿,以防夜里需要。请你原谅,我想去睡一会儿啦。迫击炮一开起火来,那就睡不着了。
  索雷尔上尉,请你照料照料福勒先生,让他得到他需要的一切:一支蜡烛、火柴、一把左轮手枪。"说完,他走进房间去了。
  对我们大伙儿说来,这也是一个信号。他们在一间小贮藏室里给我在地板上放了一床褥垫。我的四周全是一些木箱。没过一会儿,我就睡着了――地板虽然硬,却是很好的休息场所。我心里想着,不知道凤儿是不是在家,不过,说也奇怪,我却一点儿没有嫉妒的情绪。今儿晚上,占有一个肉体,似乎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一也许因为这一天,我看见过的肉体太多了。那些肉体不属于任何人,甚至也不属于他们自己。我们大家都是可以牺牲的。等我睡着后,我梦见了派尔。他独自一人在舞台上跳舞,跳得很生硬,两只胳膊伸向前,搂着一个看不见的舞伴。我坐在一张像弹钢琴用的凳子上看着他跳,手里握着一把手枪,以防有谁来干涉他跳舞。有一张节目表贴在舞台旁边,就像英国音乐厅里张贴的那种,上面这样写着:"爱情之舞,甲级证书。"戏院后面有人走动,我握紧了我的手枪。这时,我醒过来了。
  我的手正按着他们借给我的那把手枪,一个人站在房门口,手上拿着一支蜡烛。
  他戴着一顶钢盔,在他的眼睛上投下了一道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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