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静的美国人

第11章


直到他开口说话,我才知道他是派尔。他怯生生地说道,"非常对不住,把你吵醒了。他们对我说,我可以在这儿睡。"
  我这时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你这顶钢盔是打哪儿弄来的?"我问。
  "哦,人家借给我的,"他含糊地说。他从身后拖进来一只军用背包,开始从包里取出一个羊毛衬里的睡袋来。
  "你的装备倒很齐全,"我说,一面尽力想着为什么我和他竟然全跑到这儿来了。
  "这是标准的旅行睡袋,"他说,"是我们医疗援助队的。他们在河内借给我一个。"他取出一个热水瓶和一台小酒精炉,一把发刷,一套剃胡子用具和一罐军用配给干粮。我看看我的手表。将近凌晨三点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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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派尔继续打开行李。他把几只木箱重叠起来,在上面放下他的剃胡子用的镜子和其他用具。我说,"我很怀疑你是否弄得到水。"
  "哦,"他说,"早晨要用的水,我那热水瓶里足够。"他在睡袋上坐下,动手脱皮鞋。
  "你究竟是怎么上这儿来的?"我问。
  "他们让我一直跑到南定,来看看我们的沙眼治疗队,然后我雇了一条小船。"
  "一条小船?"
  "哦,是一种平底小船――我不知道叫什么名称。事实上,我不得不买下那条船来。没花多少钱。"
  "你一个人沿着这条河撑下来的吗?"
  "这实际上并不困难,你知道。我是顺流而下。"
  "你疯啦。"
  "哦,没有事。唯一真正的危险就是怕搁浅。"
  "或是给海军巡逻艇开枪打死,再不然就是给一架法国飞机扫射。还有就是给越盟割断了脖子。"
  他哈哈大笑,不大好意思。"可是,我好歹到了这儿啦,"他说。
  "为了什么?"
  "嗅,有两个理由。不过,我可不想打扰你睡觉。"
  "我这会儿并不想睡。大炮就快打响啦。"
  "我把蜡烛移开,成吗?这儿未免大亮了。"他似乎有点儿紧张。
  "第一个理由是什么?"
  "哦,那天你使我认为发艳这个地方相当有意思。你记得我们跟格兰杰……还有凤儿,待在一块儿的那天吗?"
  "记得,怎么样呢?"
  "我认为自己应当来看看。说实话,格兰杰那样胡来,我真觉得有点儿丢脸。"
  "我明白啦。就这么简单吗?"
  "哦,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困难,对吗?"他开始玩弄他的鞋带。我们沉默了好半天。"说真的,我不太老实,"他终于这么说。
  "不老实?"
  "实际上,我是来看你的。"
  "你上这儿来看我?"
  "是的。"
  "为什么?"
  他在一阵窘困为难下抬起头来,不再玩弄鞋带了。"我不得不告诉你――我爱上风儿啦。"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是这样的出人意外,又这样一本正经。我说道,"你不能等到我回去再说吗?下星期,我就要回到西贡啦。"
  "下星期,你也许早给打死了,"他说。"那样就不是光明正大的做法啦。而且要等那么久,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抑制住,不跟凤儿亲近。"
  "你是说,你一直还没有跟她亲近吗?"
  "当然还没有。你以为我会先跟她说――不让你知道吗?"
  "一般人就这么做,"我说。"这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我猜想就是那天晚上在乡村酒家跟她跳舞的时候。"
  "我当时还认为你始终没有跟她很接近。"
  他有点儿困惑地望着我。如果他的举止在我看来是愚蠢的,那么我的举止在他看来显然是莫名其妙的。他说,"你知道,我想是因为看见了妓院里的那些姑娘。
  她们全那么美。咳,她也可能是她们中的一个。我想要保护她。"
  "我可不认为她需要谁保护。徐小姐约你出去玩过吗?"
  "约过,我没有去。我一直没有去接近她们。"他郁闷地说,"这非常不好。
  我觉得这样做很卑鄙,不过请你相信我,成吗?假如你们已经结婚――那我决不会闯进来,拆散人家夫妻俩。"
  "你似乎很有把握,你真能闯进来吗?"我说。他第一次惹得我生起气来。
  "福勒,"他说,"我还不知道你的教名……?"
  "托马斯。干吗?"
  "我可以叫你汤姆吗?我多少觉得,这件事倒使我们更接近了。我是说,两个人爱上了同一个女人。"
  "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他背靠着那些箱子,热切地坐起身来。"现在,既然你知道了,一切都似乎不同啦,"他说。"我打算要求她跟我结婚,汤姆。"
  "我宁愿你管我叫托马斯。"
  "她只需要在我们两人间选一个,托马斯。这很公平。"但是,这算公平吗?我第一次不寒而栗,预感到往后的孤独寂寞。这一切真异想天开,然而……他可能是一个笨拙乏味的情人,但是我是个穷光蛋。他手头现有着无限的体面。
  派尔开始脱衣服,我心里想道,"他还享有青春哩。"嫉妒派尔,这是多么伤心的事啊。
  我说,"我没法跟凤儿结婚。我在国内还有个妻子。她决不会答应和我离婚。
  她是个高教会派教友――假如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的话。"
  "我觉得很遗憾,托马斯。顺带告诉你,我的名字叫奥尔登,要是你乐意知道……"
  "我宁愿还管你叫派尔,"我说。"我脑子里想到你就是派尔。"
  他钻进了睡袋,伸出手去取蜡烛。"嘘,"他说,"我很高兴这件事算过去了,托马斯。这一阵子,我一直为这事觉得不好受。"显而易见,他这会儿是不再难受了。
  等蜡烛吹灭了后,我所能看见的只是外面的火光映衬出的他的板刷头的轮廓。
  "晚安,托马斯,好好睡一觉,"他这话像一场拙劣的喜剧的提示那样刚说完,迫击炮顿时就响了起来,尖声呼呼地直响,接着就爆炸开来。
  "我的天,"派尔说,"是一次进攻吗?"
  "是他们想阻止人家的一次进攻。"
  "晤,我想,咱们俩这会儿都睡不成啦。"
  "睡不成啦。"
  "托马斯,我希望你知道我对你看待这一切的方式是怎么个看法――我觉得你很出色,很出色,没有别的词可以用来形容你。"
  "谢谢你。"
  "你见过的世面比我要多得多。你知道,从某些方面看,波士顿未免有点儿――狭隘。就算你不是洛厄尔家或是卡伯特家的人。我也希望你能给我提点儿意见,托马斯。"
  "关于什么方面?"
  "关于凤儿。"
  "我要是你,就不会相信我的意见。我是有偏见的。我想留下她。"
  "哦,不过我知道你这人很直爽,绝对直爽。我们两人全都非常关心她的利益。"
  突然,我对他这种孩子气,再也忍受不住了。我说,"我关心可不是为了她的利益。你可以管她的利益。我只要她的肉体。我要她陪我睡觉。我宁愿摧残她,跟她一块儿睡觉,……也不愿照料她的什么该死的利益。"
  他在黑暗中用很微弱的声音"哦"了一声。
  我继续说下去,"假如你关心的只是她的利益,那么看在上帝份上,别碰凤儿。
  她像任何其他的女人一样宁愿有一个好……"一声迫击炮的爆炸声使那双波士顿的耳朵没有听见那句盎格鲁一撒克逊的粗话。
  但是,派尔身上有一股无法平息的憨劲儿。他已经决定要我表现得好,我也就不得不表现得好。他说,"我知道你为什么难受,托马斯。"
  "我并不难受。"
  "哦,不错,你是在难受。我知道,要是我不得不放弃凤儿,我也会如何难受的。"
  "但是我还没有放弃她。"
  "我也是相当重视肉体的,托马斯,但是要是我能看见风儿快乐,我会牺牲掉一切对肉体的希望。"
  "她现在就很快乐。"
  "她不可能快乐――在她眼前的处境中,她不可能快乐。她需要孩子。"
  "你真的相信她姐姐那一套胡扯吗……"
  "做姐姐的有时候知道得更清楚……"
  "她只是想把那种想法推销给你,派尔,因为她认为你比较有钱。我的天,她倒推销得不错。"
  "我只有我的薪水。"
  "哦,可是你们货币的兑换率好歹比较高呀。"
  "别这么尖刻,托马斯。这类事情很多。但愿是别人而不是你碰上这种事。这是我们的迫击炮吗?"
  "是的,是"我们的"迫击炮。你说得好像她真的就要离开我似的,派尔。"
  "当然啦,"他没有多大把握地说,"她也许乐意跟你同居下去。"
  "那你又怎么办呢?"
  "我会申请调走。"
  "你干吗不现在就离开,派尔,别在这儿惹麻烦呢?"
  "那就对她不公平啦,托马斯,"他相当认真地说。我可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对自己惹起的麻烦抱有如此好动机的人。接下去,他又说道,"我可不认为你很了解凤儿。"
  好几个月以后,那天早晨醒来,凤儿躺在我的身边,我想道,"你派尔又了解她吗?你能料到现在这种局面吗?凤儿如此快乐地睡在我的身边,而你却死了?"时间自会进行报复,但是报复往往是如此辛酸。我们大伙儿要是不强求了解,接受这一事实:没有人会了解另一个人,没有妻子会了解丈夫,没有情夫会了解情妇,也没有父母会了解孩子,那么我们大伙儿会不会生活得更好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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