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静的美国人

第8章


  "你是从纽约来的吗?"她问。
  "不。从波士顿。"
  "那也在美国吧?"
  "哦,是的。是的。"
  "你父亲是商人吗?"
  "说真的,不是。他是位教授。"
  "一个教书的?"她带着一丝失望的口气问。
  "哦,他可以说是一位权威,你知道。人家都向他请教。"
  "请他看病吗?他是位大夫吗?"
  "不是大夫。他是工程学博士。他对于水下侵蚀学十分精通。你知道那是什么学问吗?"
  "不知道。"
  派尔想稍许幽默一下,于是这么说道:"哦,我还是让爹爹来告诉你吧。"
  "他在这儿吗?"
  "不在。"
  "那么他这就要来吗?"
  "不。这不过是说着玩的,"派尔抱歉地说。
  "你还有一个妹妹吗?"我问徐小姐。
  "没有。干吗?"
  "听起来你好像是在盘问派尔先生,想给他做媒。"
  "我只有一个妹妹,"徐小姐说,一面用手掌使劲儿拍了一下凤儿的膝部,就像一个会议主席用小木槌敲一下,要求大伙儿遵守会场秩序那样。
  "她有一位标致的妹妹,"派尔说。
  "她是全西贡最美的女人啦,"徐小姐说,仿佛在纠正派尔的话似的。
  "这话我相信。"
  我说,"是叫晚饭的时候了。就连全西贡最美的女人也得吃晚饭。"
  "我不饿,"凤儿说。
  "她很秀气,"徐小姐坚决地说下去。她的嗓音里有点儿威胁的口气。"她需要人照料爱护。她也值得人家爱护。她非常、非常死心眼儿。"
  "我的朋友真幸运,"派尔一本正经地说。
  "她很爱孩子,"徐小姐说。
  我哈哈笑了,接下去才瞥见派尔的目光:他有点儿震惊而诧异地望着我,我突然想到,他对徐小姐说的那些话还真的很感兴趣。我一边点菜(虽然凤儿告诉我她不饿,我知道她还是吃得下一大块蛋黄沙司牛排,外加两个生鸡蛋等等),一边听着他一本正经地谈论孩子的问题。"我一向认为我会喜欢有许多孩子,"他说。
  "一个大家庭是非常有趣的。它可以使婚姻稳定,对孩子们也好。我是独子。做独子,大为不利。"我以前可从没有听见他说过这么许多话。
  "你父亲年纪多大啦?"徐小姐喜欢打听地问。
  "六十九啦。"
  "老年人就爱孙儿孙女。很可惜,我妹妹没有公公婆婆来心疼她的儿女。往后哪一天,"她恶意地看了我一眼,又补上这么一句。
  "你也没有吗?"派尔说。我觉得他这句话说得没有必要。
  "我们的父亲来自一个很好的家庭。他从前在顺化府做官。"
  我说,"我给你们把饭都叫好了。"
  "别给我叫,"徐小姐说。"我得回到我的朋友们那边去。我倒很乐意再见到派尔先生。这件事也许你可以安排。"
  "等我从北方回来以后再说吧,"我说。
  "你这就要到北方去吗?"
  "我想这是我该去看看战事的时候了。"
  "可是新闻记者全都回来啦,"派尔说。
  "对我说来,这是最好的时候。我可以不必碰上格兰杰了。"
  "那么,福勒先生走后,你一定要来跟我和我妹妹一块儿吃一顿饭。"她有脾气而又殷勤地加上一句,"好使她高兴。"
  她走开后,派尔说道,"多么友好而有教养的一个女人。而且她的英语讲得这么好。"
  "告诉他,我姐姐以前在新加坡做过生意,"凤儿很得意地说。
  "真的吗?做什么生意?"
  我替她翻译道,"进出口买卖。她还会速记。"
  "但愿我们经济代表团里多些像她这样的人。"
  "我来跟她说,"凤儿说。"她会很乐意替美国人做事的。"
  吃完晚饭,他们又跳起舞来。我的舞跳得也不好,而且我又不像派尔那样满不在乎――再不然我最初爱上凤儿的时候,也像他这样满不在乎吗?我默想着。在徐小姐生病那个值得纪念的晚上以前,我在大世界跟凤儿跳舞,一定有好多次都只是为了找一个机会跟她说话。他们这一晚再下舞池时,派尔可不是在利用这样的机会,他只是不像先前那么紧张,搂得她也不像先前那么松弛了,但是他和凤儿都不作声。
  我看到她的脚那么轻盈,步子踩得那么精确,支配着他的拖拖沓沓的步伐,突然一下子又在恋爱了。我很难相信,在一小时、两小时后,她会又回到我身边那个肮脏的旧房间去。那个房间和人家公用一个厕所,还有许多老婆子坐在楼梯口。
  但愿我根本没有听到关于发艳的传说,再不然但愿这个传说是关于任何其他城市的,不是发艳。我在发艳那个北方城市跟一个法国海军军官的友谊,会让我溜进去,不受到新闻检查,不受到管束。是想抢先发布一条特快新闻吗?不是,在那些日子里,全世界想要读到的只是朝鲜新闻。想有一个死的机会吗?有凤儿每天晚上睡在我身旁,我干吗还想死呢?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可知道。我从小就不相信永久性,然而我又渴望永久。我总怕失去幸福。明年这个月,凤儿会离开我。就算不是明年,那么在三年之内,她会离开我。在我的世界里,死是唯一绝对有价值的。
  失去了生命,一个人从此就不会再失去什么了。我羡慕那些能信仰一位上帝的人,可是我又不信任他们。我觉得,他们是靠一个万事不变和永久存在的寓言来壮胆子。
  死亡远比上帝确切,有了死就不必天天再担心爱情可能会消失了。未来的厌烦与冷漠,那种噩梦也会消失。我决不会成为一个和平主义者。杀死一个人,确实是赐给他无法估量的幸福。是啊,到处的人都爱他们的敌人。他们却保全他们的朋友,听任他们受尽痛苦与空虚。
  "对不住,我把风儿小姐抢走了,"派尔的声音在这么说。
  "哦,我不会跳舞,但是我喜欢看她跳舞。"我们谈到她的时候,总是用第三人称,仿佛她不在场似的。有时候,她像和平一样无形无影。
  那天晚上的第一套卡巴莱歌舞表演开始了:一个唱歌的,一个玩杂耍的,一个丑角――这家伙说话很下流,但是我看看派尔,他显然听不懂那些龌龊话。凤儿微笑笑,他也微笑笑,我哈哈大笑起来时,他也勉强哈哈一笑。"我可不知道格兰杰这会儿在哪儿,"我说。派尔嗔怪地望望我。
  随后,这天晚上的节目变换了:出现了一大群女演员。她们中有许多人我白天全看见过。她们在卡蒂纳街上穿着旧长裤和运动衫,下巴四周有点儿发青,不停地扭动着屁股走来走去。这时候,她们穿上露胸的晚装,戴着假珠宝和假乳房,声音沙哑,显得至少跟西贡的大多数欧洲女人同样讨人欢喜。一群年轻的空军军官向她们吹口哨,她们富有魅力地微笑着。派尔忽然极为不满。他的剧烈反对使我大吃一惊。"福勒,"他说,"咱们走吧。咱们已经看够了,是吗?这对她一点儿也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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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1
  从大教堂钟楼上看下去,那场战斗只不过像一卷画幅一样生动,就如同一本旧的《伦敦新闻画报》周刊上刊登的一幅波尔战争全景图那样固定不变。一架飞机正在向石灰岩山中一个孤立的岗哨空投给养。安南省边界上这些奇特的风雨侵蚀的大山,看上去就像一堆堆浮石。飞机一次次总是滑翔到同一个地点来投掷,因此它就像始终没有移动过那样,降落伞也总是飘落在同一个地点,离开地面一半的地方。
  平原上,迫击炮一个劲儿地发射,放出来的烟尘像石头一样牢固,集市上火焰在阳光下形成了一片淡灰色。跳下来的伞兵的小身个儿,正以单行纵队沿运河在移动,但是从这个高度望下去,那些伞兵显得一动也不动。就连坐在钟楼一角诵读祈祷书的那个天主教神父,也一动没有动。从这么远看过去,这场战争很遵守规则,很有条理。
  天还没有亮,我就搭乘一条登陆艇从南定来到这儿。我们没法在海军码头上岸,因为敌军已经把这个城市完全包围住,六百码外便是敌军,他们已经把海军码头切断,所以我们的小艇只好沿着烈焰冲天的市场驶进城来。在烈焰的亮光下,我们是一个容易被击中的目标,但是说也奇怪,没一个人朝我们开枪。除了货摊给烧得僻僻啪啪坍倒下外,一切全都寂静无声。河边,一个塞内加尔哨兵移动姿势的声音,我都可以听见。
  在这次攻击前,我对发艳这地方很熟悉――一条又长又狭的街,两旁尽是木板建成的货摊,每隔一百码就有一条运河,一座教堂和一道桥。到了晚上,只有烛光或是很小的油灯灯光照亮了一切(发艳没有发电厂),只有法国军官营房才有电力供应)。街上不分昼夜都挤满了人,闹闹嚷嚷。这地方按着古怪的中世纪方式,在那位兼任主教的亲王的庇护下,一向是全越南最有生气的城市,然而这一次,当我上了岸,走向军官营房去时,它却是一片死寂。断瓦残垣,破碎的玻璃以及油漆和灰泥给烧焦了的气味,那条长街一眼望去空空荡荡,使我想起,大清早,空袭警报解除后伦敦的一条通衢:你会看到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未爆炸弹!"
  军官营房门前的围墙已经给轰倒,街对面那些房屋也成了一片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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