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静的美国人

第7章


后来,维戈特戴着绿色遮光罩坐在那儿,告诉我派尔遇害的时候,我听见就连他也用了这个词儿。
  我叫我们的三轮车在乡村酒家门外停下,对凤儿说道,"你进去先占一张桌子。
  我最好还是去照料一下派尔。"那是我的第一个直觉――保护他。我决没有想到事实上我更需要保护我自己。天真总是默默地要求保护,其实保护我们自己,以防吃天真的苦,那么我们就更聪明了:天真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哑巴麻风病人那样,他在世界上流浪,并没有意思想要害人。
  等我走到五百美女妓院时,派尔跟格兰杰已经先进去了。我问门道里站岗的宪兵,"DeuxAmerlcalns?"
  站岗的是一个年轻的外籍兵团下士。他正在擦左轮手枪,停下来用大拇指指一指门道里边,用德语说了一句玩笑话。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在那个宽敞的露天大院子里,这当儿是休息时间。上百名姑娘躺在草地上,或是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跟同伴们聊天。方院子四周那些小房间的门帘全都挂了起来――有一个困倦的姑娘,两腿交叉独个儿躺在床上。堤岸发生了冲突,军队都留在兵营里,因此这儿的姑娘全都闲着没事干:肉体的星期日。只有那一小群正在扭打、摸索、吵闹的姑娘使我看到了老习惯、老样子还没有变。我想起了西贡人爱说的那篇老故事,说有位贵宾一来到这儿,就给困在脂粉阵中,等到他突围而出,安然无恙地跑到派出所时,他的裤子早已不知去向了。这儿对平民是不保险的。要是他想偷偷进入这片军事地区来猎艳,那么他就得自己照料自己,找路脱身出去。
  我早已学会了一种技巧――先分化,再征服。我从围着自己的那群姑娘中挑选上一个,推着她慢慢朝派尔和格兰杰正在挣扎着、无法脱身的地点走去。
  Jesulsunvleux."我说"Tronfatiguj"她吃吃的笑着,身子紧靠着我。"Monami,"我说,"11estire srlche,ires Vlgourellx."
  "Tuessale,"她说。
  这时,我瞥见格兰杰满脸通红,扬扬得意,仿佛这样才好显示一下他的男子气概似的。有个姑娘用胳膊挽着派尔,正想轻轻地把他从人丛中拉出去。我把我的姑娘推进那一堆人丛里,对他叫唤道,"派尔,上这边来。"
  他从那丛姑娘头上望着我,说道,"真吓人,吓坏人啦。"也许是灯光造成的错觉,他的脸这时候显得有点儿憔悴。我突然想到,他很可能还是一个处男。
  "过来吧,派尔,"我说。"把她们全留给格兰杰去应付。"我看见他伸手要去摸裤子后面的口袋。我真的认为他打算把他口袋里的皮阿斯特和美钞全取出来分给她们。"别做傻瓜,派尔,"我急剧地喊着。"你会使她们打斗起来。"我先前选定的那姑娘转身回到我身边来,我又推了她一下,把她推到格兰杰身边的那群女人中去。"Non,non."我说,"JesulsunAnglals,Pauvre,irespauvre."然后,我就抓住派尔的衣袖,把他拖了出来,他的另一只胳膊上吊着一个姑娘,像钓上了一条鱼那样。我们向下士站岗的门道里走去,路上又有两、三个姑娘想拦截住我们,不过她们是半心半意的。
  "挽着我的这一个我怎么办呢?"派尔说。
  "她不会有大麻烦,"我话刚说完,她就放开了他的胳膊,转头钻进格兰杰身边推操扭打的那群姑娘中去了。
  "他不会有问题吗?"派尔焦急地问。
  "他如愿以偿啦――他不是要找个烟花女吗?"
  大门外,夜晚似乎很安静,只有另二队装甲车像抱有某种意图的人那样驶了过去。他说,"真吓人。我本来真不会相信……"他伤感而畏惧地说。"她们都长得那么美。"这时候,他并不在羡慕格兰杰,他是在埋怨美好的东西――俏丽和风姿当然也是美好的形式――竟然会受到摧残或是虐待。当痛苦就在派尔眼前时,他也看得见痛苦。(我写这句话并不是讥笑他。说到头,我们当中有许多人,即便面对着痛苦,也看不见。)
  我说,"咱们回到乡村酒家去吧。凤儿在那儿等着。"
  "很对不住,"他说。"我完全忘了。你不该撇下她一个人待在那儿。"
  "她并没有危险。"
  "我只是想着,帮格兰杰安全地……"他说到这儿又深思起来,但是等我们进了乡村酒家,他才含糊而忧伤地说道,"我早忘了有多少男人……"
  2
  凤儿已经在舞池边替我们占了一张桌子,乐队正演奏着五年前巴黎很流行的一支曲子。两对越南人正在跳舞。他们身材瘦小、服装整洁、超脱大方,那种文明气派我们无法比得上(我认识他们中的一对,是东方汇理银行的会计师和他太太)。
  你感到,他们从来不随便穿衣服,从来不乱说话,也从来不任性放纵。如果这场战争看来像是中世纪的,那么他们就像是代表十八世纪的未来。你会指望范文杜先生在公余之暇也许要写写旧体诗,我却碰巧知道他对华兹华斯的诗歌很有研究,自己也写些歌颂大自然的诗篇。他的假日都是到大功去度过的。那是他能欣赏到英国湖泊地区气氛的最近的地方。他跳到我们附近时,微微向我点点头,我心里想着,不知道格兰杰在路前面五十码外是如何光景。
  派尔正在用拙劣的法语向凤儿道歉,说让她久等了。"C"estlmpardnable,"他说。
  "你们上哪儿去了?"她问他。
  他说,"我送格兰杰回家去啦。"
  "回家?"我跟着说了一句,哈哈大笑起来。派尔望着我,仿佛我成了另一个格兰杰似的。突然,我看到自己像他看到我那样:一个中年男子,两眼有点儿充血,身体正在发胖,在爱情方面很不文雅,也许没有格兰杰那么爱吵爱闹,可是却比他更喜欢冷嘲热讽,也更世故老练。有一会儿,我看见凤儿又仿佛我第一次看见她那样:在大世界里翩翩舞过我的桌边,身穿一套白色的舞衣,只有十八岁,由她姐姐在一旁看着。她那姐姐一心想要她好好跟一个欧洲人结婚。那会儿,一个美国人买了一张舞票,请凤儿跳一场舞:他有点儿喝醉了――不过还没有到胡作非为的地步。
  我猜他是新来到这个国家的,以为大世界的舞女也是妓女。他们绕着舞池转了一圈,他把她搂得太紧,以致她忽然一下走开,回过去跟姐姐坐在一块儿。他给撇下在那儿,落在跳着舞的男男女女之间,不知所措,自己还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或是为了什么。而我还不知道姓名的这个姑娘却不声不响地坐在那儿,偶尔呷上一口橙汁,若无其事。
  "Pent-onavolr"honneur?"派尔正在用他那走了音的法语说。一会儿工夫后,我看见他们默默地在舞池那一边跳起舞来,派尔搂着她,让她离开自己身子很远,以致你料想他随时随刻都会跟她分开。他舞跳得很差,而她在大世界的那些日子里,是我见到过的舞跳得最优美的人儿。
  我对凤儿的追求是长时期、多磨难的。假如我能提出跟凤儿结婚,定居下来,那么一切全都好办。她的姐姐看见我们在一块儿时,也会知趣地悄悄走开。可是三个月过去了,我才能和她在美琪大饭店的阳台上单独会见一会儿,而她姐姐待在隔壁房间里,还不住催问我们打算多会儿回进屋里去。那时,一艘货船从法国开来,正在西贡河上闪亮的灯光下卸货,三轮车的铃声像电话那样响着。我当时对风儿说了一些年轻、冒失的傻话,随后垂头丧气地回到卡蒂纳街住处,倒头就睡,做梦也没有想到四个月后她竟然会躺在我的身旁,呼吸有点儿急促,一面仿佛惊讶似的吃吃笑着,因为事情完全不像她料想的那样。
  "福勒先生。"我一直在看着他们跳舞,没有看见凤儿的姐姐从另一张桌子旁跟我打招呼。这时候,她走过来了。我勉强请她坐下。自从那天晚上她在大世界生了病,我送凤儿回家去以来,我们就一直不很友好。
  "我有整整一年没看见你啦,"她说。
  "我常常出差到河内去。"
  "你这位朋友是谁?"她问。
  "这人叫派尔。"
  "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美国经济代表团的成员。你知道经济代表团是个什么组织――把电动缝纫机分发给挨饿的缝衣女工。"
  "有捱饿的缝衣女工吗?"
  "我不知道。"
  "不过她们不用缝纫机。她们住的地方,不会有电的。"她是个很死板的女人。
  "那你得去问派尔,"我说。
  "他结婚了吗?"
  我望着舞池。"我得说这是他跟女人最接近的一次。"
  "他舞跳得很糟糕,"她说。
  "是的。"
  "不过他看上去倒是个老成可靠的人。"
  "是的。"
  "我可以跟你们坐上一会儿吗?我那些朋友全都很呆板。"
  音乐停了。派尔僵硬地向风儿一鞠躬,然后陪她回到桌旁来,拉出椅子让她坐下。我看得出,他的拘谨有礼很叫她欢喜。我想到,跟我待在一块儿,她失去了多少乐趣啊。
  "这是凤儿的姐姐,"我对派尔说。"徐小姐。"
  "很高兴见到你,"他说,脸顿时红了起来。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