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静的美国人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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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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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派尔第一次见到凤儿,也是在大陆酒店,也许是他来到西贡两个月之后的事情。
  那天傍晚,太阳刚刚落下,空气中带来一丝凉意,小街上的货摊已经点起了蜡烛。
  骰子在台面上刷拉拉地响着,法国人正在那儿赌"四一二――",穿白绸裤子的姑娘们骑着自行车驶过卡蒂纳街,转回家去。凤儿饮着一杯橙汁,我正喝着啤酒,我们默不作声、心满意足地坐在一块儿。这时候,派尔试探地走过来,我替他和凤儿介绍了一下。他总是呆呆地瞪大眼睛看着一个姑娘,就像一辈子没见过一个那样,接着就脸红起来。"我在想着,不知道你和你的女朋友是否乐意过去坐在我那一桌上,"派尔说,"我们的一位专员……"
  派尔是说那个经济专员。他从上边的露台上跟我们打招呼,一脸满怀信心、热忱欢迎的笑容,像一个因为除臭剂用得得当而使朋友没有避开他的人那样。我多次听见人家叫他"乔",可是我还始终不知道他姓什么。他拉椅子,叫侍者,闹个不停,尽管这一切举动在大陆酒店顶多只会引得侍者来问你是要啤酒,白兰地加苏打,还是要味美思黑茶和鸡尾酒。"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福勒,"他说。"我们正在等那些家伙从河内回来。这场战斗似乎相当大。你没跟他们一块儿去吗?"
  "我对于飞四小时去参加一次记者招待会已经厌烦啦,"我说。
  他不以为然地望望我,说道,"这些家伙倒的确很热切。其实,他们不必去冒什么险,做生意或是干广播,大概能够多赚一倍的钱。"
  "他们也许不得不做点儿事,"我说。
  "他们很像战马,似乎闻到了战斗的气味,"他扬扬得意地说下去,根本不在意他不喜欢听的话。"拿比尔・格兰杰来说吧――你就没法劝阻他,不去参加一场打斗。"
  "我想你说的不错。有天晚上,我在体育俱乐部的酒吧间里,就看见他要跟人打架。"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不是说打架。"
  两辆三轮车从卡蒂纳街那头飞驰而来,在大陆酒店门口一下停住。第一辆车上坐着格兰杰。另一辆车上放着一小堆灰色的、无声无嗅的东西,格兰杰这会儿正动手把它拖到人行道上。"喂,来吧,米克,"他说,"来吧。"接着他开始跟车夫争论起车钱来。"全都在这儿,"他说,"要不要随你。"说完,他把五倍于该付数目的车钱扔到街上,让那个人弯腰去拾。
  经济专员神情不安地说,"这些小伙子敢情是该稍许放松一下。"
  格兰杰把他拖的东西扔在一张椅子上。这时候,他才注意到了凤儿。"哟,"他说,"你这老浑蛋,乔。你在哪儿找到她的?我倒不知道你还有这一手咧。对不住,我得上厕所去。请你们照料一下米克吧。"
  "粗鲁的大兵态度,"我说。
  派尔脸又红起来,很诚恳地说道,"早知道……我就不会邀请你们两位过来了。"
  那一堆灰色的东西在椅子上动了起来,脑袋扑到了桌子上,仿佛脱落下来似的。
  它叹息了一声,困倦已极,像吹哨子那样,是一声无限冗长的叹息,接着就一动不动地伏在那儿。
  "你认识他吗?"我问派尔。
  "不认识。他是不是一个记者呢?"
  "我听见比尔叫他米克,"经济专员说。
  "是不是有一个新来的合众社记者?"
  "那不是他。那人我认识。不会是你们经济代表团的人吧?你们有好几百人――你不会全都认识。"
  "我不认为他是我们的人,"经济专员说。"我想不起有他这么个人。"
  "我们也许可以找到他的身份证,"派尔这么提议。
  "看在上帝份上,别弄醒他。一个醉鬼已经够受了。格兰杰好歹会知道的。"
  但是他并不知道。他闷闷不乐地从厕所里走回来。"这姑娘是谁?"他愁眉不展地问。
  "凤小姐是福勒的朋友,"派尔生硬地说,"我们想知道他是谁……"
  "他在哪儿找到她的?你在这个城市里,可得小心啊。"他闷闷不乐地补上一句,"谢谢上帝,好在有盘尼西林。"
  "比尔,"经济专员说,"我们想知道米克是谁。"
  "我怎么知道!"
  "是你带他上这儿来的。"
  "法国佬经受不住苏格兰威士忌。他醉倒了。"
  "他是法国人吗?我听见你先前管他叫米克。"
  "总得管他叫个什么,"格兰杰说。他倚身过来对着凤儿,说道,"喂。你,再来一杯橙汁怎么样?今儿晚上有约会吗?"
  我说,"她天天晚上有约会。"
  经济专员连忙插嘴道,"战况怎么样,比尔?"
  "河内西北大捷。法军夺回了两个村庄――这两个村庄,他们从没有告诉我们丢失过。越盟伤亡惨重。法军自己的伤亡还没法清点,不过,一两周内就会告诉我们。"
  经济专员说,"有谣言说越盟已经攻入了发艳,放火烧了大教堂,赶走了主教。"
  "在河内,他们不会告诉我们这些的。这不是一场胜利。"
  "我们的一支医疗队到了南定就无法再往前去了,"派尔说。
  "你没有跑到那么远吧,比尔?"经济专员问格兰杰。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只是一个记者,有一张通行证,走入禁区就得拿给人家看。我飞到河内机场。他们派了一辆汽车,把我们送到记者营去。他们安排了一次飞行,飞过他们刚收复的两个镇市,指给我们看三色旗正在下面飘扬。飞得那么高,说那是随便什么鬼旗子全都可以。然后,我们就参加了一个记者招待会,由一位上校出来向我们解释我们刚瞧见的情景。接着,我们就跟新闻检查官一块儿去发电讯。随后,我们就去喝酒。全印度支那最好的酒吧间侍者。临了,我们就乘飞机回来啦。"
  派尔对着他的啤酒皱起了眉头。
  "你太看不起你自己了,比尔,"经济专员说。"哟,那篇关于第六十六号公路的报道――你的题目是什么来着?《通向地狱之路》――那是有资格得普利策奖金的。你知道我是指哪一篇报道――一个人脑袋炸掉了还跪在沟里,还有另一个你看见的像在梦游的人……"
  "你以为我当真走近那条臭气熏天的公路了吗?斯蒂芬・克莱恩没有见过战争也可以描写战争。我为什么就不可以呢?好歹,这不过是一场倒媚的殖民地战争。
  再给我来一杯酒。然后咱们就去找一个姑娘。你已经找到一个烟花女啦。我也要去找一个。"
  我对派尔说道,"关于发艳的谣言,你认为可靠吗?"
  "我不知道。那地方很重要吗?我倒想去看看,"他说,"假如很重要的话。"
  "你是说对经济代表团很重要吗?"
  "哦,哦,"他说,"你不能划分得很清楚。医药也是一种武器,是吗?那些天主教徒,他们是坚决反共的,是吗?"
  "他们跟共产党人做生意。主教养的母牛,他修房子用的竹子全都是从共产党手上弄来的。我可不愿意说他们正是约克・哈定所谓的第三势力,"我有意逗引他。
  "散了吧,"格兰杰大声嚷着。"不能在这儿白白浪费掉一整个晚上。我要到五百美女妓院去啦。"
  "你和风小姐乐意不乐意和我一块儿吃晚饭……"派尔说。
  "你们可以去乡村酒家吃饭,"格兰杰打断他的话说,"让我去敲隔壁那些姑娘们的房门。走吧,乔。你终究是一个男子汉。"
  我想,就在那时,我默想着一个男人究竟该是什么样子,这才第一次觉得有点儿喜欢派尔。他坐在那儿,身体微微转向一边,避开格兰杰,一面转动着手里的啤酒杯,脸上带着一种坚决、冷漠的神情。他向风儿说道,"我猜你对这家铺子已经厌烦了――我是说你对你的国家。"
  Loinment?"
  "你拿米克怎么办呢?"经济专员问。
  "就让他待在这儿,"格兰杰说。
  "你不可以这样。你甚至连他的姓名也不知道。"
  "咱们可以带着他一块儿,让那些姑娘去照护他。"
  经济专员代表大伙儿哈哈大笑。他看起来就像电视机上的一张脸孔。他说,"你们年轻人尽可以去随便玩,但是我老了,玩不动了。我来带他回家去。你说他是法国人吗?"
  "他先前说法语。"
  "只要你能把他弄进我的汽车……"
  等他开车走了以后,派尔和格兰杰才坐上一辆三轮车,凤儿和我坐上另一辆,跟着他们一块儿上堤岸去。格兰杰本来想和凤儿坐一块儿,派尔把他拉开了。三轮车载着我们驶下那条郊区大路到中国城去。在路上,我们碰见了一长串法国装甲车驶过,每辆车子都把炮筒向前伸着,还有一名默不作声的军官在星星和漆黑、平静、穹隆的天空下像个傀儡似的一动也不动――也许又跟一支私家军队,平川派,起了冲突,堤岸的大世界和那些赌场都是平川派开设的。这是一个各自为王的国家,像中世纪的欧洲那样。可是美国人在这儿干什么呢?哥伦布在中世纪也没有发现他们的国家。我对风儿说道,"我喜欢派尔这家伙。"
  "他很文静,"她说。她是第一个说他文静的人。这个形容词,像一个小学生的名字那样,就此保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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