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静的美国人

第5章


我只是要打一个报告,就是这么一回事。只要这是战争中的一次行为――哦,每年有千千万万的人给杀死了。"
  "你大可把我排除在外,"我说。"我并没有卷进去。没有卷进去,"我又说了一遍。这早已是我的信条之一。人世间的情况就是这样,让他们去打斗,让他们去爱,让他们去残杀吧,我可不牵连在内。我那些新闻界的同行自称是通讯记者,我宁愿要新闻记者这个头衔。我只写我所看见的事:我从不采取行动――甚至表达意见也是一种行动。
  "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来取凤儿的东西。你们的警察不许她进来。"
  "好吧,我们来找找看。"
  "谢谢你,维戈特。"
  派尔有两间住房,一间厨房和一间浴室。我们走进睡房去。我知道凤儿会把她的箱子放在哪儿――放在床底下。我们一块儿把箱子拖出来,箱子里放着她那些图画书。我从衣橱里取出了她那几件换洗衣服,她的两件漂亮的旗袍和她那几条长裤
  你会有这么一种感觉,认为这些衣服只在那儿挂了几小时,并不属于那儿。它们像一只蝴蝶飞进了房里,只不过暂时经过。在一个抽屉里,我发现了她的几条小三角裤和她收藏的许多头巾。实在没有多少东西来放进箱子去,比在英国一个客人周末出去度假所带的东西还要少。
  在起坐间里,有一张她和派尔合影的照片,是在植物园里那条大石龙旁边拍的
  她手上牵着派尔的狗――一条中国黑狗,连舌头也是黑的。这条狗实在太黑了。我把那张照片收进她的箱子里。"这条狗怎么样啦?"我问。
  "不在这儿。他也许是带着狗出去的。"
  "说不定它会回来,你们可以分析分析它脚爪上的泥土。"
  "我不是勒考克,甚至也不是梅格雷,而且这是打仗的日子。"
  我走到书架面前,仔细看了一下那两排书――这就是派尔的藏书了。《红色中国的进展》,《对民主的挑战》,《西方的任务卜一这些,我猜想,就是约克・哈定的全部著作。还有不少《美国国会公报》,一本越南成语辞典,一本菲律宾战争史,一本现代文丛版的《莎士比亚戏剧集》。他靠什么来消遣呢?我在另外一个书架上才发现了他的轻松读物:一本袖珍版的托马斯・沃尔夫小说,还有一本神秘的选集叫《人生的胜利》和一本美国诗选。另有一本讲国际象棋难题的书。一天工作之余,这些书似乎并算不了多少消遣,不过说到头,他还有凤儿陪他。藏在那本选集后面,还有一本纸封面的书,叫作《结婚生理学》。也许,他正在研究性的问题,就像他研究东方问题那样,纸上谈兵。关键的词是结婚。派尔是相信卷入进去的。
  他的书桌上光光的,什么也没有。"你们倒收拾得很干净,"我说。
  "哦,"维戈特说:"我得代表美国公使馆保管这些东西。你知道,谣言传得多么快。说不定有人会来乱拿东西。我把他的所有文件都封存起来了。"他说这几句话时很严肃,甚至连笑也没有笑。
  "发现有什么破坏性的东西吗?"
  "要是我们的盟友遭到什么破坏,那我们可担当不起,"维戈特说。
  "如果我取他一本书留作纪念,你不反对吧?"
  "我就装作没有看见。"
  我挑选了约克・哈定的《西方的任务》,扔进箱子里,和凤儿的衣裳放在一起。
  "你是我的朋友,"维戈特说,"有没有什么可以私下告诉我的吗?我的报告已经全都写好了。说他是给共产党杀害的。也许,这是一场反美援运动的开端。不过,就在你我之间――听着,这样谈话太枯燥无味啦。到街口去喝一杯味美思黑茶和鸡尾酒,怎么样?"
  "这会儿太早了。"
  "他最后一次见到你时,没有对你吐露出什么秘密吗?"
  "没有。"
  "那是在什么时候?"
  "昨儿早晨。在那次大爆炸以后。"
  他停下来,让我深思――我的回答,而不是由他去深思。他直接地问道,"昨儿晚上他来找你时,你不在家吗?"
  "昨儿晚上?我一定是不在家。我没有想到……"
  "你哪天可能需要一份出境签证。你知道,我们可以无限期地拖延下去不发。"
  "你真的认为,"我说,"我想回家去吗?"
  维戈特凝视着窗外晴朗无云的大白天。他很伤感地说道,"大多数人都想回家。"
  "我很喜欢这儿。在国内――问题可不少。"
  "他妈的,"维戈特说,"美国经济专员这就要来啦。"他冷嘲热讽地又说了一遍,"经济专员。"
  "我还是走开的好。他会想要把我也封存起来。"
  维戈特精神不振地说道,"祝你好运。他可要跟我说个没完没了啦。"
  我出来的时候,那位美国经济专员正站在他的柏卡德牌汽车旁边,很费力地向他的司机说明什么。他是一个身体结实的中年人,屁股特别肥大,一张脸光光的就像从来不需要一柄剃刀似的。他大声向我叫道,"福勒。你可不可以向这个倒媚的司机解释一下……?"
  我替他解释了。
  他说,"我就是这样告诉他的,可是他却总假装听不懂法语。"
  "也许是口音的问题。"
  "我在巴黎待过三年。我说法语的口音再坏,一个这种倒媚的越南人也该听得懂。"
  "是民主之音吧,"我说。
  "你说什么?"
  "我想,那是约克・哈定写的一本书。"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有点儿怀疑地看看我提着的箱子。
  "你这箱子里放着些什么?"他问。
  "两条白绸裤子,两件绸旗袍,几条女人的衬裤――我想大概有三条。全都是本地货。不是美援商品。"
  "你到这屋子里去过了吗?"他问。
  "去过了。"
  "你听说到这消息了吗?"
  "听说啦。"
  "真是一件可怕的事,"他说,"真可怕。"
  "我想公使一定很不安吧。"
  "可不是这样。他这会儿正跟法国高级专员聚在一块儿,他已经要求晋见一次总统。"他拉住我的胳膊,向离汽车远一点儿的地方走去。"你跟派尔很熟,是吗?他会碰上这样的事,我实在想不通。我认识他的父亲。哈罗德・派尔教授――你应该听说过他?"
  "没有。"
  "他是世界闻名的水下侵蚀学权威。几个月前《时代周刊》封面上刚登过他的照片,你没有看见吗?"
  "哦,我想起来了。背景是一座崩溃的岩石,前景是金边眼镜。"
  "对了,那就是他。我不得不草拟一封电报,通知他家里。这件事真糟。我很喜欢这个小伙子,就像是我的儿子一样。"
  "这就使你跟他爸爸有很深的关系啦。"
  他把那双儒湿的褐色眼睛转向着我,说道,"你怎么啦?这么好的一个年轻人……怎么这么说……"
  "很抱歉,"我说。"人死了,各人的反应全都不一样。"也许他真的很爱派尔。"你在电报里怎么说呢?"我问。
  他一本正经地把电文一字一句背给我听:""令郎为民主事业像军人那样牺牲了.特此奉告,并深致哀悼。"这份电报是由公使签名发出的。"
  "像军人那样牺牲,"我说。"这会不会使人有点儿搞不明白呢?我是说,对于国内的人。经济援助代表团听起来并不像是军队。你们也得紫星勋章吗?"
  他压低了声音说,含含糊糊地显得很紧张,"他负有特殊的任务。"
  "哦,对了,我们大伙儿全都猜到了。"
  "他没有说过,是吗?"
  "哦,没有,"我说,这时候又想起了维戈特的那句话,"他是一个文静的美国人。"
  "你有什么预感没有,"他问,"他们干吗杀了他?是谁杀的呢?"
  我突然一下生起气来了,我厌恶他们这帮家伙以及他们私下贮藏的可口可乐,他们的活动医院,他们的过于宽大的汽车和他们不太新式的枪炮。我说,"有预感
  他们杀了他,因为他太天真了,不能容他活下去。他年轻,无知,愚蠢,而且给牵扯进去啦。他跟你们每一个人一样,对大局一无所知。你们给他钱,给他约克・哈定写的关于东方的书,又对他说,"放手干吧。为民主主义把东方争取过来。"他始终没有见过什么他在教室里没有听见过的事情。他读的那些书的作者和他听过的那些演讲人,使他上了大当。当他看见一具死尸时,他连伤口在哪儿都找不着。一场红色威胁,一个民主军人。"
  "我原以为你是他的朋友呢,"他用责怪的口气说。
  "我是他的朋友。我情愿看见他留在国内,阅读星期日报纸副刊,注视着棒球新闻。我情愿看见他平安无事地跟一个典型的美国姑娘待在一块儿,而那姑娘倒是个读书俱乐部会员。"
  他很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当然啦,"他说,"我忘了那件不幸的事。我是站在你这边的,福勒。他那次搞得很不好。不瞒你说,为了那个女人,我跟他长谈过一次。你瞧,我有这种有利条件,因为我认识派尔教授夫妇。"
  我说,"维戈特在等你,"说完就走开了。这时候,他才第一次看见凤儿。当我回头看看他的时候,他还在痛苦而迷惘地注视着我:是一个永远不理解的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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