恃宠而娇

  石娘子这才放下脸谱，慢慢转过头，看向唐娇。
  一股杀鸡儆猴的味道扑面而来，唐娇擦了擦汗道：“我只是个路过的话本先生，跟他们不是一伙的，对了，上次那个故事没说完，你还想听不？”
  石娘子没理她，起身开始扫地，唐娇注意到和上次相比，今天少了两具棺材，想来是已经入土了，又想到这里不但是停棺材的地方，更是她睡觉的地方，难怪她要时时扫洒，唐娇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怜惜，柔声道：“上次说到白蛇化劫为人，今儿说到白蛇许仙断桥相会……”
  她将一出白蛇传娓娓道来，石娘子听着听着，就杵着扫把不动了。
  唐娇眼中怜惜更盛，多可怜的姑娘，连个白蛇传都没听过，这玩意自己七岁那年就听腻了，她二十多岁了还听得津津有味。
  外头下的是场急雨，时间不长，一出断桥相会说完，外面的雨就停了，但唐娇没急着离开，她一口气把白蛇传说了大半，最后留了个结尾没说，哎呀一声道：“都这个时候了，我先走了，剩下的下次再说吧。”
  石娘子缓缓转过头来，望着唐娇离去的背影，眼神略为复杂，若是她会说话，说不准会大喝一声：“前面的断章狗休走，把坑填了再说！”
  所幸，唐娇第二天还是来了，可石娘子痛苦的发现，她来了还不如别来，在把昨天没说完的结尾说完的同时，她又开始说新的故事。
  可怜石娘子离群索居了这么多年，每天与尸体为伴，哪里听过这么多新奇有趣的故事，尤其是那些才子佳人，婆媳妯娌的故事，一听就着了迷，唐娇说完《梁祝》的时候，那张阴森可怕疑似杀人犯的脸上突然滑落两行老泪，被外面雷光一映，面孔极其狰狞，导致唐娇有段时间是闭着眼睛说故事的，这样她比较有安全感……
  渐渐的，有了成效。
  随着她一天天的过来，石娘子的敌意一天天消退，虽依然冷冷淡淡的，却不会见了她就摸斧头。
  期间皇上和太子的说客时不时出现，有人见此，竟也请来了几个话本先生，但都被石娘子赶走，她似乎只认唐娇。
  眼见于此，唐娇知道时机已经成熟，但没有轻举妄动，她在等，耐心的等，等到一个月后的某天，又是个大雨的天气，庄子外面的梅花早已落尽，雨水空打花枝，屋子里除了她与石娘子之外，再也没有别人，这才叹了口气。
  石娘子无声的看着她，眼神似在问：怎么不继续说了？
  “雨停了，我该走了。”唐娇叹道，“最近家里很忙，大概不会来了。”
  石娘子迟疑片刻，指了指外面渐渐破云而出的太阳，然后朝唐娇比划了几个手势，示意现在还早，能不能把故事说完再走？
  唐娇笑了笑，继续说故事：“兰若寺内，宁采臣夜读诗书，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笑道，月夜不寐，愿修燕好……”
  故事里的荒山古刹，眼前的衰败义庄，在她不急不缓的诉说中，渐渐融为一体，古刹中夜游的女子，仿佛要提着灯笼，从她的声音里飘出来，可就在她即将飘出来的那一刻，故事戛然而止。
  石娘子睁眼看向唐娇，静静等她说下去。
  唐娇一言不发，同样静静等待着。
  长达一个月的时间，或长或短上百个故事，以及今日的戛然而止，她终于等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只听见石娘子脚下，灰扑扑的石板下面，忽然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然后呢？”
  六十九章脸谱流光石难藏
  石娘子忽然疯了。
  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她忽然间瞪大眼睛，愤怒，懊悔，仇恨，无数激烈的感情扭曲了她的面孔，她张开大嘴，朝唐娇发出一声无声的呐喊，扑过来掐住她的领着，往墙上砸去。
  唐娇被她砸在墙上，背后火辣辣的疼，生生忍着，看着她道：“地下那人是陈青生，对吗？”
  石娘子听了，索性两手掐住她的脖子，看起来像是要杀人灭口。
  “你想帮他，我也想帮他！”唐娇急忙大喊，“陈青生，你难道就想一辈子在地里过活吗？”
  陈家幸存的小儿子——陈青生沉默半晌，忽然叹了口气道：“石姐姐，你停下吧。”
  石娘子立刻丢开唐娇，蹲在一块石板前，呜呜呜的哀鸣，虽然比陈青生大了足足五岁，但在这个小丈夫面前，她简直是个受气小媳妇。
  唐娇摸着自己的脖子，一边咳嗽一边道：“石娘子，你总不能一辈子在义庄里生活，难不成你就不想过点正常人的生活吗？你不想，那他呢？”
  她顶着石娘子杀人的目光，朝那块石板的方向喊：“陈青生，你自己说！”
  石板下面又沉默一会，然后，那个细细的，腼腆的，害羞的，却又充满期待的声音再次响起，他问：“雷峰塔倒了没？白娘子还在塔下吗？”
  唐娇差点吐血，她为什么要对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说神话故事？在石娘子阴冷的注视下，她硬着头皮答道：“还没！法海他不懂爱啊，白娘子她出不来！”
  “哎，不毒不秃，不秃不毒。”少年叹息一声，又问，“大圣呢？它还在给和尚干活吗？白骨精还在花果山等它吗？”
  唐娇沉默片刻，道：“……嗯还在西天打工呢，没赚够钱，怎么回花果山起房子买马车迎娶白骨精啊？”
  “哎，又是个不毒不秃，不秃不毒。”少年对和尚似乎产生了极大的误解，又重重叹了口气，“那梁山伯和祝英台呢？变成蝴蝶后，他们修炼成精了没？重新在一起没？”
  “……皇上说了，本朝的畜生昆虫都不许成精。”唐娇嘴角抽了抽道，“不过你放心，他们改变种族后过上了快乐的生活，每天花蜜免费喝，还生了许多健康的毛毛虫……”
  “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少年又是一叹，踌躇片刻，忽然坚定道，“石姐姐，我想出去……”
  石娘子急了，一会儿对唐娇目露凶光，一会儿小媳妇似的对石板呜呜叫，像只守家的家犬，生怕家里的小狗被外面的母狐狸叼了去。
  胜败在此一举，唐娇急忙劝道：“你们放心，外面的世界没你们想的那么可怕，我也不是想图你们什么，就是想请你们去我那做客，我家里是开茶铺换故事的，石娘子你可以听个过瘾，至于陈小哥……”
  她还没说完，陈青生就兴奋的喊道：“我要去西天找大圣，跟他学武！”
  唐娇噎住。
  “学成以后，我就打烂雷峰塔，把白娘子救出来！”陈青生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的掰过去，“白娘子肯定会找我报恩，到时候我就让她施展妖法，在花果山起两座宅邸，一栋我和石姐姐住，另一栋供大圣师傅和白骨精成亲用，婚后他们肯定要过男耕女织的生活，到时候我就建议他们把祝英台和梁山伯带回来养，他们都是蝴蝶了，肯定会吐丝的……”
  “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唐娇捂住胸口，觉得一口老血就快吐出来了。
  石娘子则用极冷淡的目光看着她，似乎在控诉她教坏小孩。
  唐娇也有些自责，早知陈青生的智商还处在找大圣拜师的阶段，她就给他说点三国争霸，少年宰相之类的故事……
  但不管过程如何，结局倒还不错。
  所谓天生万物，一物降一物，石娘子谁的面子都不给，但却很听陈青生的话，故虽万般不耐，但见陈青生这次铁了心要出去生活，最后只能勉强同意下来。
  
☆、君子可欺之以方
  唐娇唤来暮蟾宫，三人一起将石板撬开，露出一个地下室来。
  不知是石娘子挖的，还是原先就有的，这地下室还颇为空旷，放了粮食还放了床铺，一个青衣少年正抬头看着他们。
  在他脸上，覆着一张脸谱。
  细笔描绘出的菩萨低眉，栩栩如生，充满慈悲，最惹眼的是色调，那是一种笔墨难以形容的瑰丽金色，犹如金子熬成的粉末，又像飞天身上落下的细钿，明丽夺目。
  唐娇与暮蟾宫对视一眼。
  原来如此，这就是白老爷子心心念念的那三张脸谱之一，世上最美的脸谱。
  石娘子将人拉出来后，立刻护犊子似的挡在他身前，略带讽刺的扫视唐娇与暮蟾宫，似乎在说：你们果然是为了这脸谱来的。
  “君子不夺人所好。”暮蟾宫微微一笑，极坦荡道，“除非你心甘情愿给我，否则我绝不强迫。”
  石娘子无声的冷笑一声，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四人处了梅花义庄，阳光铺在陈青生的脸谱上，他看起来极为兴奋，像是第一次走出家门的小孩子，路边的花，飞过的一只蝴蝶，都能让他惊叫连连，石娘子追在他身后，因他微笑而微笑，却又带了丝担心和忧虑。
  “暮少爷，马车坐不下这么多人，你先送他们回城，好生安顿一下吧。”唐娇趁机凑到暮蟾宫耳边道。
  “我陪你一起走回去。”暮蟾宫压低声音，咬着她的耳朵道。
  “正事重要，你先去吧。”唐娇扫了对面那两人一眼，道，“不用挂心我，这条路我走了好多次了，很快就能回去。”
  暮蟾宫深深看她一眼：“那好，你自己小心，要是日落还不回来，我就来找你。”
  唐娇笑着应了，然后目送马车载着他们三人离去。
  笑容渐渐从她脸上消褪，她淡淡道：“出来。”
  一个身影踩着地上的衰草落叶，慢慢从树后转了出来。
  唐娇回过头来，紧紧盯着眼前的面孔，冷冷道：“我以为你会阻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