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第38章


不许你看嚜!人家不让你看……”学鹦越扭越上劲了,从头到脚三道弯,一齐乱动。他在这里扭的时候,副总司令太太何采薇从侧门进来了,学鹦仍未看见,用兰花指向前直点,手指尖一阵乱动,媚声媚气地道:“小白老板,过来——”
  何采薇先是发愣,继而也就明白过来了。将两手当胸一抱,冷丝丝地喊:“章老板,您干嘛呢?”
  学鹦也不慌,仍旧披着红绸子,笑嘻嘻地道:“副总司令太太!你来了!好久没见着您了,您这程子可好?我这儿先给您请个安了!过些日子,一定拎着咱们北平城最地道的‘大八件儿’,上您府上拜望您老人家去!”
  副总司令太太的眼睛,直眨直眨地看着章学鹦,恼也不是,笑也不是,就毫无表情地转向承鹤,“余老板,我来和您打听点事儿:小白老板到底还唱不唱了?我愣是直勾勾地等了三个月呢!”
  何采薇不问别人,单单问承鹤,是有她的原委的。近两个月来,她到公主坟去了很多次,次次都被承鹤挡在门外,早有满腹的怨气,眼睛斜着承鹤,不以为然的样子。
  承鹤道:“我师弟身体不舒服,总得歇好了,才能上台。不然,不说别的,他要不好全了,没有使功夫的力气,也不敢见副总司令太太您呐!”
  何采薇粉嘟嘟的一张俏脸,气得发青,竖起两道蛾眉便嚷:“余老板,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倒不明白!”
  “您是个聪明人,我这几句话,几个字,您还能不明白?太过谦了!”
  何采薇下不了台阶,将胸脯一挺,脖子扬起来,正要骂,郭经理正巧闻讯赶来,先往两个人中间一插,张着两手一拦:“别介别介!”
  郭经理先对何采薇哈个腰,又赶紧对承鹤做个揖,满脸堆笑地道:“石太太,余老板,都是有身份有头脸的人物,怎么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呢?算了算了。”
  有郭经理圆场,何采薇的脸色缓和多了,依旧瞪着两眼,将手中的绢扇扇得“忽忽”直响。郭经理见场面停下来了,就转身看着承鹤道:“我的角儿,我还真想和您打听一下,咱们小白老板,啥时候来呀?外面多少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都问我呢,我头都吵大了!”
  承鹤想了一会,回答:“快了,最多半个月,你就这么去和他们说。”
  何采薇听到这里,将身子向外一转,预备出去,承鹤叫住她问:“赛燕上哪去了?今天该她的戏,她都没来。”
  何采薇似乎找到了报复的机会,冷笑道:“这可奇了,梁老板是你的人,怎么反来问我?我又不是跑码头的班主!”
  何采薇抛下这句话便扬长而去。学鹦对她的背影刮了几下脸,才回过身看着承鹤:“大师哥,你也不知道赛燕上哪去了吗?”
  “她从早晨就不见了,我真是急得很。”承鹤坐下去不久,又站了起来,继而又坐下去,说:“我心里直发慌,不知是怎么回事?”
  
  这天晚上,是入夏以来最凉的一个夜,若是开着窗户,竟都有些微微的寒意。月亮无所事事,依旧高挂在树梢,很悠闲地亮着。星星也没有睡醒,半开半闭地翕动着慵懒的眼睛。
  在一个人独坐的时候,夜色很容易地深下去,静下去。羽飞坐在靠椅里,有些心神不宁,手指总在额角摩挲着,仿佛有一些无形的烦躁。墙上的自鸣钟响了一下,他知道是深夜一点钟了,四周静得象死去一般。他并没有睡意,也许是这几个月来睡够了,也许是今天夜里确乎有什么异乎寻常的感应,总觉得在等什么,或是在担忧什么,这种奇特的心情扰得他坐卧不宁,有时在窗边一望,只见是月光下雪白的公路,深黑的树林。
  现在他已经相当疲倦了,可是依然不想去睡。他的手指仍然停留在额角,默默地坐着。
  气氛停滞了不知多久,门响了一下。不轻不重的一下,门开了。羽飞对着门口坐着,他没有动,只是抬起了眼睛。
  赛燕的辫子是散的,但是那樱桃色的头绳还粘在上面,她用手扶着门框,脸埋在臂弯里,只能看到那件藕色白竹花的旗袍,前襟掉了两个扣子,一块薄绸子的衣襟,软软地斜挂下来。
  羽飞还是原来的姿势没有动。他看着她,脸色越来越苍白。赛燕还是将脸埋在臂弯里,靠着门框站着。羽飞直起身,走到她身边,将她扶着门框的手,慢慢地握住了,赛燕身体一软,就往他怀里倒进来,羽飞一手搂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拂起了她颊上披拂的乱发。赛燕昂头凝视着他,双唇哆嗦得厉害,终于“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她的脸枕在他的肩头,紧紧地靠着他,那哭声撕肝裂胆,饱含凄酸绝望。
  “我不该和你赌气……”她断断续续地说:“我不和你赌气……我就不会跑出去……就不会碰到石立峰……就不会出这种事情……”
  她边哭边说的声音夹着颤抖,羽飞将她搂在怀里,泪水早已无声无息地滚落下去。赛燕两手紧紧地握成拳头,狠狠地捶在他身上,哭骂起来:“都是你!都是你!你不肯……你不愿意……你要是真心对我好,怎么会不答应,让我……让我被那个丑八怪,麻子脸欺负……”
  赛燕整个人都是软的,站都站不住,羽飞俯下身,将她抱起来,放到靠椅上躺好,赛燕却又跳起来,一把抓着他道:“我现在什么都明白了……就是那么回事,你……你他妈的为什么不愿意!……我一辈子都不甘心!……我是……我是一辈子……”
  羽飞轻拍着她说:“就是那么回事,所以,也别当一回事,你别在意,我就算不知道,你当没有今天晚上就行了。”
  赛燕哭着问:“你还要我吗?小师哥?”
  羽飞将赛燕搂在怀里,用手理着她的乱发,低低地说:“我要”。
  赛燕伏在他肩上,哭泣声时断时续,喃喃道:“你不赶我走吗?很晚了……你不赶我吗……”
  “今天晚上,你就在这里,我陪着你,你别怕。” 
  “师父会打你的……”
  “我不管。”
  “……”赛燕颤颤地吐了一口气,“我要洗澡。”
  羽飞起身到浴室,放好热水,转过身,赛燕已站在身后。她在浴室的蒸汽里注视着他的脸,蒸汽很大,象雾,他穿的是乳白色软缎睡袍,还有他的黑头发,他的黑眼睛。
  她伸出手,拉住了他:“我要洗澡,我一分钟也忍受不了。”
  羽飞还未开口,赛燕紧接着又说:“可是,我累死了,我洗不动。”几乎是耳语道:“你帮我?”
  羽飞的神色,在雾汽里迷朦不清,但是显然地,他并不愿意,平时他绝对会走出去,今天,今夜里不同,他没有走,但他也没有动。赛燕叹了一口气。她觉得他和自己不同,他还是男孩子,但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女孩子。
  赛燕在镜子前面坐了下去,低声道:“你,还是出去吧。”
  羽飞听出她的语调不对,走到她身边,半跪下来,抬起头看着她:“不要误会我。好不好?”
  “好。”
  “那你不要再哭了。”
  “我做不到。”
  “我可以为你做一切事。”他的手在她膝上握住她的手,“不过不是今天,更不是现在,现在有一些事,我还不能帮你做,你懂吗?”
  “我懂。”赛燕流着泪一笑。
  “我知道你累了,你可以先歇一会。” 他温柔的声音令人沉醉,“慢慢来,不用急。我先出去了。”
  赛燕看着浴室的门闭上,视野里便什么也瞧不清了。她居然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来了。第一次见到他,他才九岁,亏得自己聪明,分出一个“大师哥”,一个“小师哥”。因为怕小师哥看不起自己,才下了决心,一定要红起来。红是红了,为他红的,好象这十年的心事,就可以了结了。原来好多的事情,你看着它快要很圆满地成功时候,它偏偏就毁灭得一个不剩。这是不是也可以叫做“功败垂成”?她就喜欢叫他“小师哥”,这样称呼他很有意思。赛燕老是觉得“小师哥”三个字,喊起来最好听,甚至故意喊得亲昵一些,还能把他的脸喊红呢!赛燕用手托着脸,痴痴在想,青梅竹马象是有缘的,但是有“缘”未必有“份”,世上有“缘份”的人,能算出几对呢?
  
  
未解相思幽寂浓
  中药治病理,分“南药”,“北药”,是因为南人与北人的体质有异,脉络有别,而中药药性细腻,丝毫疏忽不得。但是这种脉案,对点莺的病毫无成色。按理,她是南方人,不过也在北方呆了几个年头,中医商量了好久,用一种调和的温性配方,照说症候是准的,药也对症。但是,点莺的病依旧一日重似一日,终至卧床不起了。
  余双儿和洪品霞都急了,请西医来瞧,好大夫加好药,只不过见了几天的起色,又不行了。中西医束手无策,倒弄成一个“不治之症”。医生想不通,三辉上上下下更是想不通。
  这样疑惑焦急了好久,终于让余双儿知道了缘由。那日点莺在床上昏睡,余双儿坐在床边做针线,点莺忽然说起胡话来,因为病虚的人,欠底力,说不大,余双儿也不大听得清,可是有两声“小师哥”,却是千真万确,那低唤里隐有啜泣之声,似乎是寂寞伤心的极处。
  余双儿又是怜惜,又是叹息,悄悄告诉了洪品霞,洪品霞愁眉不展地道:“我早就看出来了。现在这个病,除了羽飞,谁也治不好。”
  “那就把师弟叫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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