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第37章


想一想又道:“也是!睡了十五天了,再睡,就睡塌了!”
  点莺未进门之前,心里还是火急火燎的,待一进门看见羽飞,又觉拘谨得很,兼以隔了一个多月没有见到他,更是拘束得厉害,往徐夫人的背后,不觉就是一躲。
  羽飞却已经看见她了,问道:“是你去找夫人,一起来的吗?”
  语气还是相当随便,就似几分钟之前才刚刚分手似的。徐夫人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又拉着点莺也坐了,细细地打量羽飞的脸,说:“真是瘦多了,连说话都没精神了,声音好小。”
  “你们能听见,不就行了?”羽飞笑了,“用那么大的声音,又不唱戏。”
  徐夫人一听就笑起来了,“你这孩子,叫人怎么不心疼呢!”
  羽飞扭过头看着点莺,似乎有些惊讶的神色:“你病了吗?还没有好?我听他们说,还以为不要紧呢。你看你,”说着就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过来,我瞧瞧你。”
  点莺在床沿坐下,低着头只顾把两手绞来绞去。羽飞看了她一会,又对徐夫人道:“这个班子里头,我最担心的就是她,没爹没娘的孩子,又是个心思最细的女孩子,不照顾好她,真没法对自己交代。”
  徐夫人道:“你是要真对这孩子好呀,往后,就多留个心。别叫外人每每地见了她,都是一副孤零零的样子。”
  徐夫人说着,便把羽飞手里的茶杯取走了:“焐冰袋哪!这么冰凉的,还捧在手里,瞧你这孩子真是病糊涂了。”一面便走到茶几边上,另外兑了一杯热的,说:“喝茶有个讲究,刚泡开,将盖子一盖,过片刻功夫,揭开盖子喝两口,那两口是最最地道的,以后,就没那两口纯粹。”
  羽飞从她手里接了茶,说:“我是小辈,该我给您倒茶的,可是我一病,反而累了您了。”
  “得了,你给我快点好起来。等你病好了,我就让你给我一杯一杯慢慢儿地倒茶!”徐夫人含着笑,有些慨叹地道:“您这孩子,很合我的眼缘,怎么就没有和我做一家子的缘份?不是我的儿子还罢了,连个‘半子’之缘都没有,你说,这怎么不是‘缘数’呢?!”
  羽飞一双水蒙蒙的眼睛,在蒸腾的茶气里,润泽得发亮,他也不知在望什么极远的地方,淡淡地一笑,收回目光道:“您不还有个好女儿吗?女儿陪着妈妈,是最好不过的。”
  “你不知道,我的那个小儿子可爱极了。”徐夫人解开了一颗领扣,在脖子上摸索什么,她摸索的当儿,有两颗美丽的红痣,隐隐显露出来了。徐夫人托着金项链的项坠,小心地打开,往羽飞眼前一凑:“你瞧,这么漂亮的小孩子,简直象小天使呢!”
  点莺也挨近了来瞧,看了一会儿,就笑了:“小师哥,我看,这个小孩子倒象是你小时候。”
  “就是的,我也这么想。”徐夫人道:“并且这孩子若是还在的话,也就和他一样大呢!”
  羽飞笑了笑:“这么一说,我倒象就是这孩子了。”
  徐夫人托着项坠,十分专注地瞧着,眼睛里的光泽逐渐滚动起来:“这坠子,我带了十三年了。可怜这个孩子,掉在长江里,找都找不着。”
  点莺见徐夫人落泪,也很难过。于是回头又看了看羽飞,居然见到他隐在茶汽后的一双眼睛,低垂不抬,那弧度俊秀的眼底,卧着两颗晶莹的水珠,他虽是垂着眼睛,但有一层淡淡的愁思与忧伤,仍旧飘浮在他的眉宇之间,一望可见。
  徐夫人似是触动了多年以来的心事,闷坐了一会,起身告辞去了。点莺看着她的背影下了楼,心中亦有一些失落的样子,望着门口好久,才回头道:“小师哥,你什么时候能好呢?”
  羽飞抬起眼睛,笑了,“其实我早就好了,只是想躲懒,装呢。”
  “我是问真的!”点莺很着急。
  “我看,我还是不要好才是,免得我好起来,大老虎下山,把你吓死。”羽飞说:“早就看你怕我,一见我,浑身乱哆嗦,我就想啊,怎么办呢?这么着下去,不出人命吗?后来,忽然有辄了,我还是生病吧,让你过几天自在日子。我这么一想,就病了。所以你问我,什么时候能好,那要看你什么时候不怕我了,才差不多呢!”
  点莺又好气又好笑,一扭身子道:“胡说八道什么呢!谁怕你!”
  “哦,你又不怕我了?”羽飞笑道:“你不怕就不怕吧。我还病我的,还是生病舒服,我都病出瘾来了。”
  他居然把很难过的一件事,说得象开玩笑一般,点莺笑着笑着,眼泪便滚下来了,一面擦泪,一面说:“我求求你了,快好起来,我还等你教我弹琴呢。”
  羽飞含笑不语,扭过头将茶盏往几案上一放,手往回退的时候,忽然向前一倒,点莺一把便将他抱住了,慌得直问:“小师哥,你怎么样了?”
  羽飞用手托着额头,脸色又憔悴了许多,半天才说出话来,“我还真不能动,全是软的。”
  点莺将羽飞搂在怀里,她自己还未觉出什么,羽飞的脸都红了,因为是夏天,她又是个妙龄少女,穿得又单薄,往她怀里一靠,谁都要心跳,羽飞用手扶着床,依旧靠在床头上,点莺怀里一轻,自己也反应过来了,一张脸抬也不是,低也不是,扭过来不是,扭过去也不是,手足无措到了极点。
  羽飞沉默了一会,说道:“这里没有别人,我要告诉你几句话。”
  点莺的头垂得很低,用手指尖在衣襟上乱划,只是“嗯”了一声。
  “你这病是怎么得的,我都明白。”羽飞说:“那天赛燕去关窗户,说外头的林子里,好象有个白影子,我就知道是你,但我没有说出来。第二天,她就告诉我,说你病了……” 羽飞停了一会,才低声道:“你何苦为我……到这个地步……”
  “小师哥……”点莺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你明白,也就够了……”
  “怎么能‘够’呢?师娘要帮你物色人家,左一个,你不愿意,右一个,你不愿意,你自己又和我说,在这班子里呆不久,那剩下的大半辈子,你都在哪里着落?论排行,咱们兄妹一场,论年龄,也姐弟一场,将来要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我怎么能放心呢?你也太过想不开了,东边有水,那西边就没水了?西边没水,还有南面北面呢!我都不知道我有什么好的,说到底,不就是走江湖的混混?正儿八经的,你倒真该跟一个书香门第的人家,一辈子无风无浪的,多好呢!”
  “小师哥,你别说了,你越说,我心里越难受……”点莺呜咽起来,肩头亦是不停地抽动,两手蒙着眼睛,放不下来。
  羽飞说:“怎么又哭起来了?我最怕见女孩子对着我抹眼泪,你行行好,别哭了。”
  他的声音很微弱,点莺听着,心里就发颤,用力擦了擦眼睛,再不哭了,抬起头看看他,他的头侧向床里,微微地喘息了会,才又回过头道:“我也不说了,反正都是我的错。”
  点莺道:“怎么又是你的错了?”
  “我也不清楚。总之,为我一个人,多了很多不该有的事。要是没有我,也就没有这些事。”
  “人都是相互牵连的。其实少了一个我,也可以少很多事。你说这么少你少我的,干脆没有人是最好的。”
  “你这么想才好。人嘛,网生网死,挣脱不了。想要的东西,实在太多,又有几样是你的呢?从这一点想开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点莺似有所悟,正在回味这几句话的时候,羽飞又说:“两个人再好,变不成一个人,活一辈子,还要靠自己,和别人,该怎么,就怎么,不强求于人,就是不强求于己,处世如水,聚散也就容易得多了,本来没有什么值得你流泪。”
  点莺抬起眼睛,见羽飞半低着头,那沉默的一张脸,简直是清秀悦目的顶点了。目光不由逃避地落在他的手上。在她心目当中,他高若天星,惟有这只手温柔怡人,就是这只手,教自己弹筝,给自己画扇面,写诗文,她不敢仰视他的时候,总是看着这只手。点莺轻轻地将他的手合在掌心里,熨在脸儿的一侧,自己的另一只手,便顺着他的手腕,一直抚到他的肩头,又顺着他的颈畔,抚到他的脸颊,点莺的手,忽然颤抖了一下,垂落下来,随即用一只手蒙着双唇,掉开头小跑地出去了。
  
  承鹤在万华园的后台,和学鹦、小鹏几个闲聊。大家都在打趣施惠生。施惠生自余双儿有喜之后,每天都被几个小师弟取笑,几个月下来,早已经惯了,每每逢到这种时候,就咧着嘴光是笑。
  学鹦就说:“赶明儿大侄子落了地,愣是不哭,光冲收生婆乐,准能当场吓趴几个!”
  小鹏瞅着施惠生笑:“不知道小孩子会象谁?象大师姐是最好了,要是象施大哥……”
  他光是笑,不往下说,学鹦东张西望了一阵,见四处无人,便压低声音,道:“这个是猜不准。可有一对猜铁了!你们想想,咱小师哥将来和赛燕,要是有了孩子,保证比那面捏的娃娃还俊,年画上画的什么,什么招财童子,我看,也就拉倒吧!”学鹦原是骑在板凳上的,这时候忽然往下一跳:“说到咱们的小师哥,我就想到副总司令太太,真恶心!”
  学鹦顺手扯了一条梁红玉的红绸子,当作披肩,往两臂上一挎,腰肢一摆一摆地便走起来了,翻着眼睛道:“小白老板呐,您有时候,也太不通人情了。”一面懒洋洋地说,一面将胸前的衣扣解了两个,却又猛一扭身嗔道:“讨厌讨厌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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