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第39章


  “傻姑娘!他来管什么用?只怕越来越糟糕!我是说,只有让点莺嫁给他,才行呢!”
  “可是赛燕……”
  “可不就是!”洪品霞打断了双儿的话,接口道:“这个事,真是麻烦得很,徐小姐的事刚刚过去,又来了一件!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让三泰给给我找唱青衣的小姑娘,他要不去找,哪会有这个事!”
  余双儿道:“师娘,您这么说,又太委屈点莺了。她又听话,又能干,嫁给谁,都是三世修不到的好媳妇,祖上积阴德,娶不到的好夫人,如果不是我那个师弟,她端架子都端不过来了!就是现在,说媒的还差点儿踏破门坎!”
  “说到你师弟,我有时候真瞅他火得不行!你说他犯得着长那么俊吗?要不眼睛小点儿,要不鼻子塌点儿,包管什么事都没了!他小时候,我还看着喜欢,后来,越大我越头疼,他又不管我头疼,尽拣怎么好看怎么长,你说我心里头这个气呀!”洪品霞摇头叹气地道:“我一骂他,他就往我跟前一跪,说,师娘,要不,我唱铜锤花脸吧?他以为光唱铜锤花脸就行了?卸了妆,一反衬,更了不得!”
  洪品霞认认真真地在发牢骚,倒把余双儿说得笑起来了。“师娘,师弟没了这模样,能这么早响牌子?到时候,师娘您又要骂。”
  余双儿这么说,洪品霞也觉得自己,未免有些不讲理,带着气也笑了:“我是烦!点莺是个好孩子!可惜了!”
  这句话一出口,似乎点莺已回生无望。余双儿低着头道:“我还巴望着,让她给我的孩子起个名呢,将来,要是闺女穿了她绣的衣裳,跟我要这个梅师姨,我可怎么说哟!”说着说着,眼泪都滴下来了。
  洪品霞一拧眉,有些气了:“点莺真有个三长两短,你看我可饶得了你师弟!可不尽是他害出来的!”
  双儿忙说:“快别这么说吧!您真把师弟怎么样了,又要害苦赛燕师妹了!害苦师妹还罢了,又要得罪副总司令太太,徐小姐,总统夫人,还有王府的格格,侧福晋,领事夫人……”
  不待双儿说完,洪品霞已连连顿足道:“我真咽不下这口气了!快去!把你师弟给我叫来,看我不揍他一个结实的!”
  双儿带笑带劝地道:“师娘!干嘛呢!我这个师弟,说起来也真够可怜的了,才打了一顿,昨儿我见着他,刚刚好了点儿,瘦得叫人心疼,见了我,还问师娘好哪!您就掂量他的这份孝顺,也消气了!”
  洪品霞也知道这顿火,没有发出来的必要。余双儿既是这么说,她就没再说什么。掉转头看看点莺,便走去在床沿坐下,用手抚着点莺的脸,说道:“你瞧瞧这张小脸,瘦得还有吗?人家都说,瓜子脸的女孩子命薄,还真有一番道理。我琢磨着,就按你师弟的模子,再找一个孩子说给她,弄不好还行。”
  “真的呢!”双儿惊喜地道:“我就从来没想到这个茬儿!”她停下手里的针线,也走到床边来,弯腰一看:“还睡着没醒呢!也好 ,师娘,就趁她病着,赶紧找一个对她心思的人,等她一醒,咱们就告诉她,她准高兴!”
  洪品霞依然是平淡的态度,说:“要你师弟那个长相,还要你师弟的那个性情,难呐!咱们北平城,找得着吗?要到外省去找,他又不说北平话,点莺准觉得别扭,就算方方面面的都合适,人家还不知娶没娶媳妇?就说没娶吧,又不知道人家有什么想不到的苦衷……”
  余双儿泄气地道:“说了半天,有当无啊?”
  “谁让你嚷得那么热闹?本来就是有当无!”洪品霞坐正了身子,又说:“其实这个主意,还是你师父出的,我们商量了多久,找了多久,烦了多少心,不是你们能想出来的。再麻烦也愿意,为了这孩子一辈子呀,可是到现在,都没淘着一点影子!”
  余双儿眨了一会眼睛,拍手道:“干脆!把点莺也嫁给师弟得了!”
  “胡说!”
  “不是胡说,师娘,点莺和赛燕私下里,一直很密切,就让她们商量停当,谁正谁偏,赶明儿趁个好日子,都娶了家去!”
  “越扯越象了?”洪品霞笑斥,又正色道:“你师弟才多大的年纪?一下娶两个媳妇,你也不怕他折了阳寿!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那可怎么办呀!点莺在这儿就这么一直睡下去,不死不活的,要是再不醒了,大家心里都不好受。”
  洪品霞一筹莫展地吁了口长气,没有说什么,单是伸手在点莺的脸上,细细地抚下去,又理着她垂落在枕际的鬓发。细视她的脸庞,纤淡的两弯眉毛,是月牙儿一般向下的弯弧,细密的长睫毛整齐而安静,是月牙儿一般向上的弯弧,点着淡红的嘴唇,一眼望去,真真一副清淡柔弱的容貌。
  
  从万华园回到大栅栏的寓所,赛燕浑身上下,一丝气力也没有了。她倒并没有上台,单是在后台坐了半天,大约是神色太不对头,连最粗心的学鹦,都一脸疑惑地走开了,连半句玩笑话也没说。承鹤不明就里,也劝她不要上台,回自己下处歇几天。唯一洞悉内情的是羽飞,因为久违戏台,一到万华园露面,就被一大堆的琐事缠得脱不了身,要应酬,要重排戏目,要商议戏份,还有很多堆了三个多月的杂事,也都摆出来,请班主处置,这是很自然的。羽飞虽是百忙无暇,还是注意到了赛燕一个人闷坐着,也只来得及说了一句话:“你先回去歇着,我一会儿就来看你。”
  赛燕在卧室里一坐下,倦得不行。房间是空的,心里也空了。她在万华园的半天里,一直在回想那件事情。到后来,她知道一切都无法维持原状了。也用不着再幻想什么,忘不了这件事情,摆脱不了这件事情,一桩桩都牵连着,她和他中间,本来就有一道深河,她老早就不愿意面对这条河,现在不能不面对了,好在祖母绿的戒指是一条桥。可是现在,这座桥断了,就剩下一道深河。
  过是过不去的,她擦着眼泪在想,也不必要再过去了。问题是,总该为他做一点什么,让他能过得比自己好。
  她没有办法静下来想一个计划。忽然间,整个的世界塌掉了,她在确定自己并未做梦之后,时时喘不过气来,她对自己说,第一,要活下去;第二,要活下去;第三,还是要活下去!至于活到什么时候,她是一点也不明白。至少她知道活下去的目的,是为了等一天,等亲眼看到他归于别人的一天。她如果不能够放心地看到那个放心的人,她是不会甘心的。这是最后的一个愿望了。
  赛燕有些半睡的状态,后来动了一下,才惊醒了。一眼看见房间里站着个人,当她看清那个人时,她的心脏痉挛得令她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石立峰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去了。他大约早已想熟了一段说词,所以并没有怎么考虑,就把一句很骇人听闻的话,极自然地说出口来了:“梁老板,平心静气地说,你应该嫁给我。”
  他不等赛燕作出什么激烈的反应,很快又接下去说:“我对你,是非常抱歉的,可是你总该原谅我,因为我那天喝多了酒……”
  “闭嘴!”赛燕没有力气坐起来,狠狠地拍着扶手道:“滚出去!!”
  “其实,我是非常诚心的。”石立峰重复地说:“诚心诚意!不然,不会正式向你提出婚嫁的问题,因为我是负责任的人,一方面也实在喜欢你。”
  赛燕哆嗦着手,去摸几案上的花瓶,想把它砸倒说话人的鼻梁上去。石立峰陡然提高了声音:“我知道你心里的事情!所以你才这么恨我。你和我的太太一样,都为那个该死的小白脸发了神经病!我可以告诉你,你尽可以使你的性子,做你想做的事,但是你将来不要后悔!过不了几天,你想看那个小爷们儿都看不到了!”
  “你敢!”
  “对了对了!我当然敢!”
  赛燕用尽毕生的力气,才“平静”下来,深吸一口气道:“你最好先去管好你那个死不要脸的太太!我知道这红脸白脸,都是你们一对狼心狗肺的夫妻策划好的!”
  “随你怎么想。”石立峰漠无表情地端坐着,拉长声音道:“一个唱戏的小白脸,怎么勾引别人的太太闺女,那我可管不着,他要是惹到我石某人的头上,我能答应。”石立峰猛然抽出腰际的驳壳枪道:“我的枪不能答应!”
  赛燕被他的动作,惊得微微一颤,不由自主地抱住了肩膀。
  石立峰晃着手枪道:“我知道,他是不怕死的,我就成全他!你总晓得徐小姐的婚事,是我和徐总统打了包票的!现在虽然是算了,但我的面子很下不去!又为着我太太几年的不守妇道,现在又加一个你,我决饶不了他!”
  “你对我说这些话,做什么?”赛燕屏住气问。
  “你是很聪明的,我是要让你知道,我很宽容。如果你不和我拧着干,我可以把所有的宿怨,一笔勾销。”
  石立峰说完了之后,顺手拿起鱼嘴青瓷茶壶来,也不用杯子,先晃了几下,就将嘴凑到壶嘴上,一抬手,一昂脖子,“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将那茶壶“铿”地一声放回桌面,抬手用袖子在下巴上一通狠揉,啧着嘴,好半天透了一口气,双手抱着肚子,向椅背上重重地一靠。
  正在闭目养神,却冷不防被人扯了后领直拖到门外。石立峰大怒,定睛一看,却是羽飞。正要发作,转念一想,改口说:“正好,你师妹的事,你大约也知道了,今天咱们商量商量,好结个亲家,从前那些破事,就再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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