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第36章


又因为发冷体虚,站不稳,就在篱笆墙边偎着,一边拢着头发。
  毕竟是盛夏的午阳,点莺才晒了一会,头就发晕,看着那白花花的地面,就象云彩似的直往上飘起来,她定了定神,打算进屋子里去,才一举步,忽然听见篱笆墙外,有人在唧唧哝哝地说话,细一辨认,是一男一女,男的是承鹤,女的是赛燕。点莺疑惑这些话,必又是与羽飞有关,便不再走了,屏息去听,赛燕的声音,带着哭腔道:“怎么办呢?莫医生倒说了我一顿。”
  “莫医生怎么说?”承鹤在问。
  “莫医生说,本来,怎么也不会成了这么厉害的病,若是我守在身边,不叫那么些杂七杂八的人见他,早就快好了,现在这样子,完完全全就是烦出来气出来的。”赛燕顿足道:“我怎么不想时时刻刻守着他呢?可是又要唱戏,又要陪着丑八怪的石立峰,我哪还有空照应他!”
  承鹤口中低低地在念,仿佛在数数,忽然小声地惊呼起来:“都十四天了!还没压矗 ?br>  点莺听到这里,立时便想起十几天来,常常见赛燕慌里慌张地跑进跑出,进来是一个人,出去必然多了个承鹤;进来空着手,出去就提着包,原来是为了这件事!点莺此时,双腿软软地简直就站立不住,想到昏睡十四天,可怎么得了?还不知会睡到什么时候?也不知这十四天里,是怎么吃的药?怎么喝的水?饮食洗理,周到也未?这一个连一个的问题,不绝而出,却是一个也没回答,点莺恍恍惚惚地听得外面没了声音,才摇摇晃晃地走进屋里。一进门,双手扶着琴案,好久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这时候,就听廊上脚步声响,赛燕的声音在说:“点莺,今天怎么样了?我不放心得很,再来瞧瞧你。”
  赛燕跨进屋子,就一迭声地道:“哎哟哟,你怎么自己就起来了?快躺着!快躺着,呀,怎么哭了?一脸都是眼泪,怎么回事呢?”
  点莺摇头道:“我不要紧,你忙你的去,别管我。”
  “凭白无故的,又生谁的气了?”赛燕说:“这琴弦上一层的灰,别扶着,把手弄脏了。”
  琴弦积尘,可知闲置已久。点莺泪如泉涌,用手在琴弦上一一地抚过去,极力不哭出声来,说道:“我没有什么病,也没有谁气我,我只是闷得很,好久没有弹琴罢了。”
  赛燕扶着她,在琴凳上坐了,先取了一块毛巾,将她指尖上的浮灰,都细细地拭尽,又端了一杯茶,给她焐着手,这才去擦那筝,笑道:“几天没有弹琴,就病了?难道还怕以后又弹错,小师哥回头看你?你也别担心,他这一向……还顾不到你哩。”
  点莺垂泪不语。赛燕见难过成这个样子,莫非已知端倪?又不好询问,用布试着琴弦,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担心的事,就是我担心的事,事情就是那里摆着,再担心还是摆着,倒不如想开一些,等劫难尽头,就什么都好了。”
  点莺含着两汪眼泪,凝视着那光亮如新的筝,犹如漫在水底一般,浮动远离,将指尖轻轻地一拨,又是那高山流水之音。放下茶杯,两手都来拨动琴弦,于是落花惊起,百鸟归林,白云驻足,长空若洗,天地万物,尽流曲调之中,记起一句残词是:“如年长昼虽难过,入夜更销魂,半窗淡月,三声鸣鼓,一个愁人”。此际纵是曲误千百遍,又有谁来回顾?谁来指点?
  赛燕看着那十三根筝弦之上,玉指轮雨,不由心惊,正在惘然之时,猛地一声裂帛,琴声陡止,但见一根冰弦,断裂而垂。赛燕“呀”了一声,一转眼,又看到点莺几手是白到透明的素指尖端,殷红如染,赛燕连忙取了药棉纱布,来替她缠裹伤指,蹲在点莺膝前,悄声道:“你……是不是有些恨我……”
  点莺眼睛看着别处,回答:“无怨无仇的,恨你做什么?”
  “无怨无仇?”赛燕反问:“你要不是个女孩子,那倒可以说咱们两个‘无怨无仇’。”
  点莺将手往回一缩,放在嘴边,轻轻地吹,眼睛看着那根断弦,款款地道:“我是漂零的命,世上哪会有一根拴得住我的线?你就好象是岸边的花草,我是岸里的水,这会儿刚好流过来了,咱们就算有缘份,认识了,可是我很快又要流到别处去,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无所谓相识不相识了。不该我有的,我哪里会恨谁呢?趁着这会儿咱们还是团聚的,姐妹们好好地相处着也就是了。”
  赛燕出了一会神,才说:“水逢到岸,就该回头了,那开的花谢了,还能重返枝头吗?只怕水有水缘,花有花灾,是即是非,非即是是,黑黑白白,就是一辈子。”静了一会儿,又说:“你也别哭得太早,到后来,还不知道是谁哭呢……”
  一面说着,就将点莺的手指裹好了。身后有个声音道:“能下床了?好多了吧?”
  赛燕和点莺一个回头,一个抬头,看见是洪品霞进来了,都喊了一声“师娘。”洪品霞道:“我给你带了好药来,搁在这里。回头照着方子上的药量,按时吃下去就行了。”
  赛燕搬了把椅子,洪品霞坐了,看见点莺坐在琴边,手上缠着纱布,便笑了“还练呐!我看着都心疼。” 回头对赛燕道:“我是一点儿也不明白,你这个师妹,怎么那么怕羽飞,那次羽飞看她一眼,她吓得把一盏茶都泼光了,羽飞一站起来吧,更好!干脆连茶杯一起都往地上摔。”
  看见洪品霞说笑,赛燕也就笑了,只有点莺将泛红的脸儿,往胸前一埋。洪品霞忽而有些诧异地问:“对了,你们小师哥怎么不见了?是不是被他师父的一顿鞭子,又折腾病了?我算想起来了,他师父早就想找他去聊聊,总是看不着他,他师父就和我说,这孩子是不会和咱们赌气的,一定是病了。他光这么说,又死要面子,不好意思自己去,老是催我来和你们打听。我说,不用打听了,准是病了,哪天我和赛燕一起,到公主坟瞧瞧他去。”
  赛燕得听洪品霞要去看羽飞,有些发慌,羽飞病成那样,若是师娘见了,怎么不会伤心落泪?正要劝阻,又想到师娘并未说何时去探视,倒不如等师娘说了确切的日子,再找个说词搪塞不迟,这么一想,就没有作声了。
  点莺在一旁,听得清楚,洪品霞只说要带赛燕同去,并未说要带自己,可见早是把赛燕看做媳妇。这么一比,自己倒是个外人了。那想去病榻的急切,看来亦只能是一念而已,自己静悄悄地低着头,也不说什么。
  
芙蓉着雨胭脂落
  铁拐李胡同口靠左的小丘上,有个明代遗下来的灵觉寺。殿宇宽高,直到现在还是金碧辉煌的。香火之旺盛,几里之外都可以望见。一进前殿,两旁是丈许高的四大金刚,后面大穿堂里,就摆着个极大的铜香炉。香炉里的香灰堆得快齐炉沿了,缭绕的香烟形成一种非常大的蓝紫雾蔼,缠绕不去。
  象如来佛,南无阿弥陀佛和一些罗汉,各自都有佛堂,至于最后的观音殿,则是女香客最多的地方。观世音是莲花坐像,稍前左右是金童玉女,香案很深,一边堆着许多大红色的蒲团,任人取用。
  徐夫人早就来了,顺着那观音殿绕过去,慢慢地在欣赏佛像。由那大殿中央踱过去时,忽然发现那跪拜的香客当中,有个穿月白竹布旗袍的妙龄女子,一叩到地时,盈握纤腰,如云长辫,都叫人眼中一亮。徐夫人被这女子倩亭的背影吸引住了,暗想是谁家的女孩子?如此楚楚风致?不由得就站住步子,看那女子的举动。见她叩几个头,就用手在脸上擦一下,看那位置,似乎是在眼睛上,徐夫人看着,不由叹了口气,不知这女孩子在何处受了委屈,一个人在这佛殿里祈告,这里想着时,那女子已立起身来,向着观音菩萨又拜了几下,就把身子转过来了。
  徐夫人一见之下,不由唤道:“梅小姐!”
  点莺听得有人叫自己,吃了一惊,四处一看,见一个姿质丰腴的贵妇人立在前方,便唤:“总统夫人,您也来烧香吗?”
  徐夫人向前走了几步,看到点莺的眼中,还有隐隐的泪光,便叹息道:“菩萨也拜过了,你也该去看看你小师哥呀!”
  点莺很意外地问:“您怎么知道……小师哥病了?”
  “我是听采薇说的。还这么巧,我来替他烧香,你也来了,他要是再不好,真对不起咱们。”徐夫人用手环着点莺的腰,怜惜地道:“你瞧,你也是病歪歪的劲头。我还指望,让你陪着我一起去瞧他呢。”
  点莺听她这么讲,急忙说:“我并没猩。抑皇峭吩伟樟耍挥泄叵担挥泄叵怠!?br>  “真的吗?”徐夫人道:“咱们这就去。我是打听好了,赛燕这会儿在万华园,承鹤也在韩家潭办事,公主坟的别墅里,保证不会有旁的人。咱们赶快去。”
  “徐小姐呢?”
  “她老早就要去看他了,无非是因为那件事情,觉得很不好意思。”徐夫人挽着点莺的手,说道:“不管她,我们去,就是了。”
  别墅里的谢妈,是认得点莺的。一见点莺进门,就说:“梅小姐是有福气的人,就有这么稀奇的事,小白老板睡了十五天了,刚才居然就醒过来了哩!”
  点莺一听这话,噙着眼泪就笑了,徐夫人也很高兴地说:“谢天谢地!还就让咱们赶上了!”
  谢妈用钥匙开了门,徐夫人拉着点莺走进去,见羽飞在床头靠着,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青瓷茶杯,徐夫人说:“怎么就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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