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第31章


  “你老叫我躺下做什么?” 羽飞又要掀开被子下床,赛燕将被子捂着道:“叫你别乱动嘛!你起来干嘛?还给我泡茶呀?傻样!”
  羽飞笑了,又问:“什么事?”
  赛燕却又不作声了。她穿着绫子短旗袍,因为爱俏,旗袍裁得很合身,那玲珑浮凸的身段,再也不是当年,半夜端着盘子送月饼的小丫头了。羽飞再看门窗皆闭,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极不妥当。羽飞道:“你现在不肯说,就明天来吧,现在太晚了,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赛燕挺着恼地顶了一句,她的眼睛本来一直垂着,这时候才抬起来,由窗棂漏进的月光,全都融成水,在两个弯弯的眼眶里,扑烁不定。羽飞不由怔住了,一怔的时候,赛燕将他的手,紧紧地便握住了。双唇翕动了几次,却半个字也未吐露出来,圆润的小肩膀倾斜了一下,这软绵绵的一具香躯,都依偎在羽飞的手臂上。羽飞一见她这样,全都明白了,将手往回一抽,赛燕的一对手臂,倒从他的颈后绕上来,抬起头,又细又热的两片樱唇,便黏在羽飞脸上,羽飞一时急了,挣下床到门边,将门打开了,回头对赛燕道:“别胡闹了,快回去。”
  赛燕伏在床上,没有抬头,但是“嘤嘤”的抽泣之声,清晰可闻,羽飞怕人听见,将门又掩上,走到床边道:“咱们的事,师父师娘都说过了,你还担心什么呢?”
  赛燕伏在床上只是哭,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地道:“我早明白了……又是什么梅点莺,又是什么徐小姐,什么副总司令太太……还有总统夫人……”
  羽飞听她说到最后一句,不由道:“你都胡说些什么!别哭了,快回去。”
  “就不走!就不走!就不走!”赛燕两腿乱蹬,将拳头捶着枕头道:“我算明白了……都瞧得起……单单轻贱我一个呢,我犯得着吗……我犯得着吗,为个小不死的小爷们,我干嘛呢!……我的娘呀……”说到“娘”,又记起自小不曾见面的母亲来,哭了出来:“娘,人家在这儿欺负我,您老人家为什么不管呐……”
  羽飞见她越闹越厉害,不劝是不行了。他知道这个师妹,自小性犟,一旦闹起来,很难收场。这样深的夜,再嚷下去,难保不会让别人听见,羽飞在床沿坐下来,两手扶着赛燕的肩,低声道:“你先别哭,咱们有话慢慢说。”
  赛燕抽动着两只肩头,回过来还要说几句气话,这一回头,还未开口,已见那洞开的门口,赫然站着师父师娘。赛燕一时将眼泪全吓回去了,愣愣地看着师父,见他眉峰都压下来了,知道动了大火气。以三辉的班规,最忌这种事情,况且自己在师哥的房间里,明摆着是自己要来的,这一次一准逃不掉一顿的打,赛燕记得,犯这类的错,少说也得五十鞭子!重的就不知要多少!赛燕从床上便伏到地下去了,跪着颤声道:“师父!师娘!”
  白玉珀只说了一句:“起来!跟我走!”
  白玉珀夫妻的房间最大,关上大门,里头还有一间极敞亮的堂屋。赛燕刚在堂屋的地上跪下,空中已“呜”的一声,赛燕就觉得肩上的皮肤,仿佛被人“嗤”地撕开一道口子,直痛得尖叫一声,听得空中又是“呜”的一下,吓得赶紧闭上眼睛,然而这一次却没觉得身上挨到什么,睁眼一看,原来跪在一边的羽飞,双手将鞭子攥住了,说道:“师父,您别冤枉她,这件事,是我的错。”
  白玉珀说:“我就在奇怪,你师妹一向都很守规矩,怎么就有这么大的胆子!”
  洪品霞却是不肯相信,问道:“可是赛燕怎么会去你房里?”
  “那是,”羽飞咬咬牙道:“那是我叫她来的。”
  白玉珀夫妇俩,本是信步到了羽飞的门外,听得屋里有女子的啼哭声,不免诧异,到门口察看时,见门是虚掩的,便推开来了。正看到赛燕伏在枕上哭,羽飞坐在床边劝。白玉珀本就怀疑这两个孩子出了什么事,听羽飞这么一说,联想到徐总统提亲的事,心里的火气和烦恼都按捺不住,扬起鞭子就往羽飞身上打,嘴里道:“你还嫌我没烦够!天天都是你的麻烦!”
  赛燕忍不住哭了起来,要往上扑,被洪品霞拎起来,道:“你也别闲着!去!到隔壁跪着去!”
  赛燕眼看着羽飞身上出血了,拼命挣扎着要过去,无奈师娘牢牢挟着,就被塞进隔壁的房间,还没爬起来,门已是“啪”的一声落了锁。可是隔着一扇门板,仍然能听见那一下一下的皮鞭,赛燕用两手推门,当然无论如何也推不开,顺着门板往下一坐,两手蒙着耳朵,又哭起来了。
  
  
天教憔悴瘦清姿
  三辉的人,陆陆续续都知道白玉珀又抽了徒弟六十鞭子,却是一个也不明白为了什么,互相打听,又打听不到,彼此疑惑,只好存下这个疑问。白玉珀确实生气得厉害,只许徒弟在家里躺三天,第四天就叫去万华园上戏。
  偏偏第四天的戏是《挑华车》,有高宠卧僵尸的做功,非得直挺挺地倒在台上,才叫功夫,而台底下看戏的人,也要看这个地道。赛燕藏在幕后看时,眼泪不住地往上淌,懊悔自己不该冒失从事,如今害得他一身是伤,还得上台翻滚。赛燕提着一颗心,生怕出什么事,好在一切如旧,满堂彩里收了锣。赛燕等了一会儿,见羽飞卸了妆上楼去了,就四处一看,见无人注意,悄悄地也溜上楼去,一进门,反身便把门锁上,又试了几下,才放心地转过身。这一转身,心都纠起来了。原来羽飞脱了外套,就见那内衣上,触目尽是血迹,赛燕几步走过去,发现羽飞低着头在擦眼睛,赛燕见他的指缝里,有晶莹的水迹,便明白了。必是台上做功夫的时候,触痛了伤口,将眼泪都逼出来了。赛燕心里,酸酸地很不好受,噙泪道:“很疼吗?”
  羽飞抬起头吸了一口气,泛泛地说:“不疼。” 伸手取了毛巾,来试腕上的血。赛燕这才看清,他一脸都是冷汗,并且双唇发白,用手在他额上一试,惊呼道:“怎么烧成这个样子!快歇一歇!”
  羽飞在躺椅上坐下来,又不能靠,双手托住了额头,一声不响。赛燕见他两只手都在发颤,知道病得厉害,连忙拧了把热毛巾递给他,羽飞接在手里,将毛巾按在额头上,好半天才虚弱地说了一句:“我眼睛里的东西都在转。”
  赛燕一听这句话,便哭了。拉着他的手道:“回去歇着吧?”
  羽飞摇了摇头,说:“没关系,坐一会就好了。”
  赛燕擦了擦眼泪:“师父也太狠了。”
  “不能怨师父。他心里烦,都为了我。”
  “为了你。”
  羽飞有些费力地喘了口气,说:“前几天,方掌柜找过我了。我说,也不能把得罪人的事儿都推给师父,我跟方掌柜说,还是我和徐小姐解释一下的好。我还没去,副总司令先去找我了。”羽飞说到这里,似乎很疲倦的样子,歇了一会,又说:“他办事倒干脆得很,拿手枪顶着我。”
  赛燕一时愣住了。原来知道得最多,藏得最多的,倒是大家费尽心机要瞒的人,不知道副总司令又是何时去见了羽飞,看来,当时闹得挺吓人的。赛燕悚然地看着羽飞,他只是涩涩地一笑,说:“我告诉副总司令,崩了我也没有用,我怎么娶……”说到这里,猛地又刹住了。羽飞因为发着高烧神智模糊,不由自主地说顺了口,所幸就在“姐姐”二字将吐未吐之时,及时地咽住了,心里已是受了一惊,额上的冷汗又向外一冒,疲惫得就支持不住,任是赛燕如何追问,再也不肯开口了。赛燕追问得紧,他才说:“从古到今,宁可要饭,谁都不肯唱戏,梨园里的事儿,哪还有公道?人家愿意捧你,金子也是石头,一旦不乐意捧了,饿死又有谁管?叫你笑,你不能哭,叫你说话,你不能闭口,给你什么得接着什么,哪有不肯要的能耐呢?接了之后,识好歹的,得谢谢人家,就是人家高兴了骂你一句,你听着就是了。”
  赛燕见羽飞的一对黑眼睛,渐渐升起一层水雾,那水雾越聚越多,越聚越多,而那满盈的波光,一直漫过眼眶,溢下去了,面颊上刹那间就是两行明亮的水痕。他因为低着头,所以连手背亦溅湿了,一闭眼睛,那水珠便由睫毛底下渗透出来,接二连三地滑落下去了。
  “就这样,你动不动还说副总司令太太”,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弱,“你知道什么?她抽烟,我得服侍着,烟圈往我脸上喷,还得忍着,要换鞋子,就拿腿往我肩上一搁……说什么,我不也是个人吗,谁没有自尊心呢,越是象我们这样的人,心里面越是清高,偏偏就得跪着活一辈子,这是什么滋味呢……”
  赛燕的泪水,早把一条绢帕湿透了,换了一口气,才说:“爹娘没给一条富贵命,能怨老天爷吗,好在一条路上不是没有伴,横竖也得活下去呀。”
  赛燕这几句话,羽飞是一个字也没听清楚。本来就头晕,低着头时辰一久,眼睛里就起了层雾,什么也看不见,恍恍惚惚之中,自己都不大知道在什么地方,只有一点神智,就是知道赛燕在身边,不能就这么倒下去,不能吓着她,可是坐也实在坐不住了,就往什么方向晃,用手一夫,正触到那躺椅的扶手,就向后一靠,才一接到椅背,自己的背上就是一袭铭心刻骨的剧痛,亏得咬住牙,才没痛出声来。那阵痛一过去,渐渐就倦怠得不行,似乎平生的睡意都堆过来了。
  赛燕俯在躺椅边,唤了羽飞好几声,见他的脸都背过去了,闭着眼睛不答,心里就猛地往下沉坠起来,伸手盖在他的额头,手心里是一片的水渍,水渍是凉的,皮肤是烫的,赛燕将他的上衣,解开了几个扣子,轻轻揭开一看,那皮肉都翻过来了,往外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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