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第32章


看见打得这么狠,不免记得上一次来,上一次师爷的八十下鞭子,还没有这六十下厉害,可见上次是按规矩行罚,这一次却是动了真气,赛燕看着这出血的伤口。原该落在自己身上,眼泪又滚出来了。想到上一次还在床上躺了两个来月,这一次伤得更重,反倒要上台,赛燕心里忍不住说了一句:“师父,您这回真是罚错人了。”
  赛燕正在流眼泪之时,急听门响,心里一格登,轻轻凑到门边听,却是承鹤的声音在嚷:“羽飞!开门!”
  赛燕这才放下一颗心来,慢慢地拧开门锁,拉开一道缝向外看,见只有承鹤一个,就把门略略开大了一点。承鹤瞧见房门开处,却是赛燕泪痕斑驳的小脸,很是意外,怔了一刻,转身要走,赛燕却是小声地喊起来了:“大师哥!你进来!”
  承鹤尚在迟疑,已被赛燕拖进去了,将门一锁,才急促地道:“大师哥,你瞧瞧,小师哥怎么回事?我再喊,他都不答应。”
  承鹤一听,几步便到了躺椅边,一看羽飞一身的血迹,吃了一惊,唤道:“师弟!师弟!”将羽飞的头轻轻抬起来靠在怀里,随即回头对赛燕道:“昏过去了。你快请大夫,别闹成破伤风,就坏了。”
  赛燕听大师哥一说,脸色大变,再也不说一句话,将门打开,一阵风下楼去。
  
  三辉班这一代徒弟当中,承鹤是辈分最长的一个,为人处事自然老道。对于羽飞的病势,特意叮嘱赛燕不要外传。第一要瞒师父师娘,省得两位老人家担心;第二要瞒班子上上下下一百多人。因为班子越大,乱起来越难收拾;第三要瞒外面的人,羽飞是三辉掌班,又是京都名伶,外界自然要追根究底,那时花边新闻漫天飞,怎么得了?
  赛燕留在公主坟羽飞的别墅里,照顾汤药。承鹤就去三辉找到点莺,说赛燕这几天不舒服,请点莺来顶戏,而承鹤自己则与上一次羽飞卧床时一样,暂替他的戏份,不动声色地便把班阵压住了。
  很平稳的日子里,却有一个人起了疑心。原来茗冷在家里,又请了方掌柜上门。本来这种事情,女孩子家不便自己动问,可是说出意思之后好久不见回音,又不见父母催促,就忍不住要问一问方掌柜了。
  方掌柜把白玉珀的话转述一遍,说实在是因为羽飞和赛燕早有婚约,而赛燕又无过错,没有理由悔约。方掌柜说完这些话之后,却又发了一通感慨:“我看,徐小姐和小白老板真是最合适不过的。小白老板这个人,博古通今,是很少见的一个浊世才子,如今时局太乱,象小白老板这样的人物真不多见。徐小姐也很有雅趣,是北平城,乃至全国有名的名门闺秀,徐总统和徐夫人有眼光,若是促成了这件美事,倒真是千古佳话。那时,以小白老板之才,是大可不必在梨园里蹉跎韶华的。”
  徐茗冷听他这么说,似乎感觉出一点什么了,说道:“方先生的意思,梁小姐并不是羽飞的意中人了?”
  方掌柜用手摸着下巴,拧着眉毛道:“我看是这样的。不过徐小姐不了解梨园的规矩,班子里,讲的是‘师命’,师父为父,师娘为母,父母为天,天命难违。所以,我比较难办。”
  茗冷道:“那么方先生何不去和羽飞说一说呢?我看,他不是一个很旧式的人嘛。”
  “小白老板到底是三辉的掌班,逢到规矩上的事,他怎么能为首不遵?”方掌柜呷了口茶,慢条斯理地道:“这话说来长了……不说也罢。”
  从总统府回到鉴宝堂之后,方掌柜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想了半天。随即出门,吩咐店堂里的伙计照顾铺面,自己叫了辆汽车,径直到公主坟羽飞的别墅去了。
  方掌柜来得很凑巧。赛燕刚出门去王府井配药,别墅里没有什么人,佣人谢妈领到卧室门口,便退下楼去。方掌柜进了卧室,将门掩上,看见羽飞靠在床头看书,气氛静得随意,方掌柜便在床沿的太师椅上坐下来,打开折扇,慢慢地扇起来,问道:“看什么书呢?”
  方掌柜瞧得清楚,羽飞捧着书,好半天也不翻一页,眼睛又不在书页上,倒望着别处出神,连自己进来都未察觉,方掌柜便笑起来了。
  羽飞醒悟过来之时,见方掌柜在笑,就有些不大好意思,说:“今儿有空啊?这程子好吗?”
  “挪功夫来瞧你,也就为了一件事儿。”方掌柜说:“我琢磨了好久,我是真替您不甘心,多好的一个女孩子,太可惜了。”
  羽飞低着头,把那本书翻来倒去地看,也不作声。方掌柜又说:“实话告诉你吧,我才去了总统府,我看徐小姐很当真,而且石副总司令,一再和徐总统保证,说能办成,不然,我老半天不给徐总统回话,他怎么不催呢?他和徐夫人,都在那儿等着当丈人丈母娘呢!我看这件事,还真不好办哩!与其最后闹硬的,不如现在应承下来好,你拣个机会,和梁小姐解释一下,我再插一句,终生大事,总得挑个对心思的是不是?”
  “您别说了……”羽飞费力地说:“我不能答应。”
  “这是送上门的好事呀!真的!我瞧你和徐小姐合适……”
  “方掌柜……”
  “小白老板,你可真不能糊涂呀!我透个风给你吧!石副总司令说了,机关枪也好,指挥刀也好,反正能顶着你和徐小姐拜堂!”
  “就算得罪了副总司令,我也不能答应。”羽飞放下了书,好象透不过气来一般,疲倦地闭了闭眼睛,低声道:“您请回吧,没什么好商量的。”
  方掌柜还想说什么,门已是“砰”的一声开了,那石副总司令大踏步地抢进来,拱手道:“方掌柜!小白老板!”随后往沙发上一坐,跷着腿大声问:“怎么样?小白老板!方掌柜在,我也在,给个痛快!我谢谢你!”
  方掌柜赶紧说:“我这一次来,有别的事,并不是来提那件事的。”
  “不是?”石立峰翻着眼睛想了一会:“现在咱们就来说徐小姐的事。小白老板,你说说,行不行?”
  羽飞道:“我早就说过了,还说什么?”
  方掌柜张着两手来拦,哪里拦得住?石立峰冲过来了,“咯”的一声将子弹上了膛,往羽飞的太阳穴上一顶,说:“上一次我吓唬吓唬你,这一次来真的了,你点点头,咱们好讲好散!”
  方掌柜固然知道石立峰并不敢开枪,可是那子弹上膛,万一走了火,不要闹出大事来?方掌柜打哈哈道:“石副总司令,何苦和小孩子认真呢?你瞧瞧,他都烧成这个样子了,还能说什么明白话?就为了几句发烧说的胡话,犯得着来真的吗?”
  石立峰瞪着眼睛道:“不是徐小姐,搁别的小白脸,我不把他的脸上划拉个口子,我就不姓石!”
  方掌柜抱着石立峰的腰往后拖,嘴里说:“别总想着徐总统一家,京里还有多少大头人物,都是戏迷呢!您这一枪下去了,不是打小白老板,是打北平城,打全国老戏迷的脸哪!你掂量掂量吧!”
  石立峰听了这话,果然将手枪收起来了,歪着头看羽飞,冷不防伸出两个胡萝卜一般的手指,使劲地在他脸上一拧,嘻嘻笑道:“也难怪徐小姐非嫁不可!这是个小爷们儿,就这么俊,要是个小娘儿,我八抬大轿娶回家做二姨太去!”说着便昂着头哈哈地笑。
  方掌柜见他越说越不象话,用两手推着石立峰的腰,连连说:“走!走!我请客!去福盛楼吃涮羊肉去!”
  “三伏的天气,还涮羊肉哪!”石立峰边往外走,边嚷:“还是喝几碗豆腐脑爽快!加一碟鸡大腿,四斤白干儿!嗨!够劲儿!”
  方掌柜一一应承着,推着石立峰,石立峰临出门,又回头指着羽飞道:“你小子放明白点儿!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方掌柜再推再拉的,两个人“咚咚”下楼来了。石立峰一辆黑漆漆的小汽车停在大门外,方掌柜便打开车门钻进去了,石立峰也上了车,两个人都坐在后座上,紧紧地挤在一起。车往城里开去,方掌柜说:“好好的一件事,何必弄成这个样子?有话好说嘛。”
  石立峰伸着头在看街景,也不知听见没有。那车窗外出现了一家大戏园,门口的海报极大,虽然汽车一掠而过,仍能看清斗大的三个红字:《火凤凰》。原来是刀马旦的重头戏。石立峰似乎想起来了,说:“梁老板今年多大?挺小吧?”
  “梁老板?哦,大约快十七了。”方掌柜见石立峰频频地点头,不知又是什么意思,也不好问。这时石立峰往后一靠,脑袋从左面开始,渐渐地向右摆,眼睛半睁半闭的,喉间似乎“咿咿”有声,方掌柜一听,原来是在唱戏,学着女子的莺喉燕嗓,尖溜溜地在唱:
  “分离容易见君难,暗自悲伤珠泪弹,目断云山千万里,怕郎君一去要不回来。”石立峰一边唱,一边云手,在车厢里软绵绵地比划起来:“我手中若有一根千丈线,要绑住情郎小腰围,你不回来时好拉回来,鸳鸯不宜居二处,习惯成双怕孤单,江南美人知多少,你不要,你不要四月里的蔷薇处处开。”
  
  赛燕从王府井的药铺出来,已经过了中午,想要在天黑之前赶回公主坟的别墅,就不能再耽搁了。赛燕站在圣西药房的门口,正在等出租汽车,却有一个人走过来了,正是副总司令太太,硬拉着去司令府吃饭,赛燕惦念着一整天下来,羽飞的病势是减了还是增了,扭着身子不肯去,拉拉扯扯之间,副总司令太太就发现她手上的药包了,说道:“难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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