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第30章


  “看来,你的书法一定不错了。”羽飞绘了扇面,向旁边让了一点,“今天这落款,还是你自己写吧。”
  点莺有些腼腆,迟疑了一会,停下磨墨的手,取了一支毛笔,略抬起头看了羽飞一眼,绯红着脸道:“我写的不好,就写两句诗吧。”说着,低下头渲了渲笔锋,思索片刻,便提起笔来。
  笔锋迴旋之处,现出一行清新逸丽的柳体字。点莺说要写两句诗,不知为何,下笔时又改了主意,写了两行非词非诗,不文不白的字。
  “花怜小劫,人怜薄命,一样销魂处;
  香销被冷,灯深属尽,想着闲言语。”
  这样两行字,题在妩媚多姿的芍药花边,倒也恰当得有趣。况且杨妃深宫寂寞,怨恨明皇薄幸,借酒消愁,确是这样的一番心情,点莺放下笔之后,有些局促不安地瞟了羽飞一眼,垂了眼睛又问:“这样写行吗?”
  “原来,你还写得一手好字呢。过年的时候,也好上街摆个对子摊了。”羽飞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说:“前几日我见着大师姐,她说,将来要是个女孩子,请你帮这个小孩,起个好名字呢。”
  点莺见他忽然转了话题,也就不再说那题款的事,背靠着桌沿,说道:“大师姐怎么就认定,会是个女孩子?我知道施大哥就想要个胖小子。我看,男孩也好,女孩也好,夫妻俩总有一个要不高兴。”
  “要是双胞胎呢?”羽飞笑着问:“不是皆大欢喜吗?大师姐和大师哥两个,就是双胞胎,没准儿这回也是孪生。”
  “真的呢,孪生兄妹多有意思!”点莺很感兴趣地道:“就是不一定有那么好的事。”
  一提到余双儿,点莺不由得记起和赛燕议论礼品的事了。看着时候快近了,和赛燕也没有商量也个名堂来。点莺早就想去找赛燕,把这件事说定。无奈一连几个星期,除了在后台打过几个照面,点莺简直就见不到赛燕的人。赛燕爱去玩闹,这个大家都知道,但是玩得没有人影的事,似乎还是头一回呢!
  点莺暗地里看了羽飞一眼,很想向他打听打听,又一想,既是师父师娘当众说明了婚期,他和赛燕就是未婚夫妇了。而未婚夫妇照例是不能见面的,要避嫌疑。虽然说身在梨园,总要同台演戏,但戏一散,大约也就两不相管了。只怕问了羽飞,他反倒不如自己知道得多哩!
  想到这里,点莺将到口的话,又咽了下去。明年春天,已是不远不近了,望得见,认真过起来还远。既是赛燕目下得避开,倒是自己能天天和羽飞在一处了,权且就将这寥寥数月,当作一生来过,除此之外,还能怎样呢?
  羽飞低着头在洗笔,好久才觉得房间里没了声音,抬眼一看,点莺斜倚垂帏,凝眸窗外,眉宇间又是一点纤细的忧柔。若在往日,羽飞会问一问何以怏怏不乐?但眼下,点莺一应的心事已明,这时的哀伤之态,自然是不宣而明的,羽飞将毛笔慢慢地由笔洗里提起来,靠住笔洗的口沿,让它慢慢地沥水,终是没有作声。
  
  那日从梁寓回司令府之后,副总司令太太着实唬了一下。一夜辗转反侧的,到底放心不下,火急火燎地等着天亮了,立即起床,匆匆地梳洗一番,连眉也没有细细描过,就下了楼出门,叫上汽车,再往大栅栏赶。到了梁寓的大门,还没下车,听差就上来说,小姐出去了。
  副总司令太太一听,便骂起来:“混蛋东西!她这一走,要是再也回不来了,你们谁吃这个人命官司!”
  “太太,小姐想通了,早晨吃了饭走的。”听差又说:“我们见她还和平常一样,打扮了一下呢。”
  “你知道个屁!”副总司令太太的一只纤手,从车窗里伸出来,戳着听差的胖脸道:“我跟你没话说!我就问你,你们小姐去哪里了?”
  “这个,我们也不知道。”听差很惊慌的样子。
  “那么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听差嗑嗑巴巴道:“往,往东。”
  副总司令太太掉头对司机道:“往东!快!”
  汽车在马路上飞跑地时候,副总司令太太两边张望,一面不停地在想,赛燕会到哪里去?把她平时常去的地方排一排,好象以她现在的心情,不可能去那些地方。副总司令太太眼见快出城了,还没有赛燕的影子,急得几乎乱了方寸,将头伸到车窗外去看,忽然望见一个穿着桔色绫子短旗袍的背影,急忙叫司机停车,赶上前一看,总算松了口气,那赛燕脂红粉白的一张俏脸,若无其事地看着自己。
  副总司令太太拉着她的手道:“走吧走吧,上我家玩去!一个人在街上闷逛,有什么意思!”
  赛燕也没有异议,跟着副总司令太太上了车。副总司令太太到此时,方才静下心来。然而对于赛燕这种笃定的态度,不免有些意外和不解,试探地问道:“有法子了?”
  赛燕眼睛看着前面,说:“反正,我没什么好担心的,你别问。”
  副总司令太太听她这么说,疑心昨天晚上她想出了什么对策,也未可知。于是不再往下问。
  车子开进司令府。副总司令太太领着赛燕进大厅,才一进门,就叫、听转梯那里一阵皮靴响,由远及近,副总司令太太似是吃了一惊,自语道:“这个瘟神怎么回家来了?”
  话音未落,楼梯口已出现了一位军官,意大利的呢绒军装饱饱地撑在身上,挺得连一丝皱折都没有。赛燕看他的脸时,就觉得很不舒服。因为黑黑的皮肤上,抹着漆黑的短须,并且有一个个的小芝麻坑,疏星点点地缀在眼睛下面,那双眼睛相当威严,威严得几乎是凛厉的,仿佛没有犯错的人,在他这种眼光下也会觉得自己是个犯人。这张有些傲慢得过了份的脸,还是很年轻的,方方地垒在军服的立领上,看不见有脖子,让人怀疑他是否能够喘出气来。
  这位副总司令负着两手,平平地迈开两只脚,一级一级地由楼上下来了。赛燕见他一直注意地在看自己,心里除了不高兴,也有些发虚,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副总司令已经开口了,“这一定是梁老板!准没错!”
  说话间有着很明显的湖南口音。赛燕见他先把手伸出来了,就把自己的右手交给他,石副总司令握着她的手,上上下下一通晃:“我姓石,我叫石立峰,你叫梁赛燕吧?这个名字好哇!你是演〈七星庙〉的,我看过!”
  赛燕把自己的手拽了回来,说:“谢谢司令夸奖。”
  石立峰看着副总司令太太道:“采薇,你做得很不好,有贵客来,事先也不通知一声!”扭头又对赛燕道:“她姓何,你叫她名字就行了!”
  赛燕昨天想了一夜,很相信师父会有办法对付。今天看见副总司令,才晓得这个人不一定好说话,于是刚刚放下去的心,又悬起来了。忍不住暗中去牵副总司令太太的袖子。副总司令太太也就自然而然地把话题转到徐总统的家事上去了。
  石山峰靠在沙发上吃梨子,也不削皮,东一口西一口地一阵大嚼,说道:“这个事情包在我身上!谁要是敢不答应,我一枪崩了他!”
  赛燕吓了一跳,再也坐不住,勉强挨了几分钟,终于站起身要走。石立峰道:“急什么!还早呐!今天就留在这里吃午饭,不准走!”
  赛燕生来还未听过有谁用这样的口气和自己说话,又恼又怕,去看副总司令太太,见她低着头在玩那长长的涂了蔻丹的指甲,一会儿拿远,一会儿拿近,专心致志地欣赏着。赛燕只得闭了嘴,依旧坐下来。
  
  北平的夏天,一般不是很长,最热的天气不过是很短的一段,比起南方几个省,要凉爽得多。但夏天一到,自然昼长夜短,天一黑下来,时候总是很晚了。除了街上的电影院和饭馆一些地方热闹之外,到处四合院里,都有纳凉的人声。这样一般要到十点左右,渐渐人散声静,家家户户的灯,一盏盏都灭了,是就寝的时候。
  三辉静下来的时候要晚一点。散了戏已经十来点,大家再围了一桌吃顿夜宵,说说笑笑地要到十一点多。
  羽飞灭灯的时候,看见墙上的钟,时针分针都指着十二点。原来已是午夜了。一个人在屋里,觉得空气挺闷,就把那两扇半月窗推开了,微微的晚风轻盈地一窜,那窗外又是当空一轮钩月,瘦枝肥叶,扶痕欲起,蝉也不叫了,只有几只小虫子在低低地叫,大约是蟋蟀。
  羽飞的头落到枕头上,才觉得乏得很。将眼睛一闭,睡意恍恍惚惚地迎上来,风在枕畔飘着,好象把一点竹叶吹到床头来了,那片竹叶忽悠悠地一荡,落在脸颊上,又掠过睫毛,轻巧极了。羽飞将脸向床里侧了侧,那点小叶子不近不远地也附在眉际过来了,羽飞睡梦中用手一拂,忽觉手上一紧,睁开眼睛一看,床沿竟坐着个女子,月光如水,沐在她洁白的脸上,泛出一种幽雅的蓝色。
  羽飞吃了一惊,刚要坐起来,赛燕却将他一按,低声道:“别动!我有事找你!”
  羽飞的一只手,仍然被她握着,羽飞也轻声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赛燕用手指了窗子,说:“亏得我练过功夫,谁也没听见。”
  “你刚才不是说找我有事吗?”
  “是有事。”赛燕起身走到窗户旁边,先伸出头左右看了一会,便两手搭住窗扇,向后一退,把窗户销上了。她在窗户边站了好一会,似乎在考虑什么,随后又来到床沿坐下,见羽飞已经坐起来了,就说:“小师哥,你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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