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第28章


果真如此,云破月来,娇花弄影,款款而动,真个淡泊之美。
  茗冷隐隐地听见大厅里的挂钟响了,那遥遥的竹林深处,果然就走来一个少年,很简单的一套黑西装,出奇的是,这么简单的装束,这么寻常的白衬衫,穿在他的身上,就眩目得令人心旌动摇。黑白色差太大,但是他仍然显得相当调和,那种不同凡响的气质,似乎无论与他的年龄还是身份,都有些过分的优秀呢!
  羽飞见茗冷立在阶下,便微笑道:“有些日子没见到你了。”
  “我还以为怎么回事呢!”茗冷见他毫无异样,觉得自己多心了,也就笑着接了一句。
  这客厅里的客人,都彼此相熟,一边饮酒,一边交谈。后来徐夫人弹了首小夜曲,就把大家的兴致,吸引到钢琴上来了。徐夫人就对羽飞说:“上一次我教了你一支曲子,你还记得吗?弹一弹看?”
  羽飞就把那支《孩子,你是我的天使》又弹了一遍。徐夫人又惊讶又满意,把琴谱翻开了,指着刚才那首小夜曲,让羽飞试一试,羽飞本来对钢琴就极有兴趣,看着那琴谱,就来试那首小夜曲。
  这样一位穿着黑西装的美少年,坐在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边,从从容容地弹一支小夜曲,背景是豪华的暖色调西式大厅,真是相当地有情调。
  不惟是茗冷,客人都注意到了,安静地围坐在沙发里听琴。这些人当中,却独独站起一个人来,就是副总司令太太,她说:“我看,这倒很象一个好莱坞电影呢!嗯,说起好莱坞电影,我倒想起一支很好听的插曲,叫。这支歌的谱子,我记得这本琴谱里就有。”她走到钢琴边,拿起琴谱翻了一阵,指着道:“呶!在这里。诸位,我为大家献歌一曲助兴,如何?”
  客人们都高兴地鼓起掌来。副总司令太太旋转身对着羽飞,斜睨着他道:“请白先生为我伴奏,行吗?”
  众目睽睽,羽飞只得点了点头。
  副总司令太太便说:“我记得那部电影里,唱这支歌的样子。我就给大家表演一番,不足之处,请多多包涵。”
  说完这些话,她便绕到钢琴的左侧,先将蜡烛台移到一旁,再搬了旁边的一只矮几,将裙摆一拎,就把那踏着路易十四高跟鞋的脚,踩在那矮几上,随即用手扶着钢琴台,另一只脚也提了上来,大家正在莫名其妙的时候,她已经轻轻地在琴台上一坐,腰肢一舒,双足一架,右手托着头,姿态曼妙地横卧在琴台上,面对着羽飞,嫣然一笑:“请!”
  羽飞几乎就要拂袖而去,然而终究强忍住了。低下头按动了琴键,再不抬头去看副总司令太太。而副总司令太太就在琴声中婉转而歌,倒也清亮明净,音色可爱,她的一双盈盈凤目,始终落在羽飞的脸上,同时眉尖轻蹙,似乎真有满腹的痴怨。
  一曲既终,掌声迭起。羽飞站起身来,就要告辞,茗冷知道端倪,并不相留,无奈一群客人不肯放,再三挽留,羽飞只得勉强坐了下来。副总司令太太跳跃至留声机旁,选了张唱片,将唱针拉下,满室里回荡起悠扬的华尔兹。茗冷见这妇人一刻也不消停,便抢先来到羽飞面前,以指尖轻拈裙裾,将身微微一蹲:“请白先生与我共舞一曲。”
  羽飞似有片刻的沉吟,但还是接住了茗冷伸出的小手。两人滑入舞池。茗冷纱质的裙摆在旋转的舞步中闪回,似风中新荷,亭亭净直,香远濯清;亦似捕芳彩蝶,翩翩环绕,摇曳生姿。华尔兹甘美如佳酿,将茗冷略昂的脸儿染上葡萄酒色的明艳,那熠熠神采的眼,凝注在羽飞脸上,就如迎着太阳的娇葵,追随他的身影盛开,风华倾尽,旁若无人。
  一曲既终,茗冷的手依然搭在羽飞的肩头,人也依旧半偎在他怀里,仿佛酣梦未觉。羽飞轻轻向后一退,茗冷这才惊醒,脸儿飞红。
  那生了半天闷气的副总司令太太忽然走上前来,冒出一句:“小白老板博识得很,我早想请教呢!”
  羽飞没有作声,副司令太太便说:“我相信,世间万物,小白老板无有不知,譬如这把椅子,小白老板就一定知道来历!”
  羽飞说:“我又不是学圣,哪能无所不知。太太这一问,我还真不知道。”
  “小白老板何必过谦呢!”这一回说话的是方掌柜,“你是肯定知道的!一定要请教请教!请说!请说!”
  方掌柜这一怂恿,客人全都“噼噼啪啪”地鼓掌,羽飞只得开口道:“最早的椅子,见于敦煌莫高窟二百八十五窟的西魏壁画。有了椅子,案足相应加高,高桌的形象,在敦煌莫高窟八十五窟的晚唐壁画〈屠房图〉里最早出现。”
  方掌柜见羽飞不往下说,便追问:“后来呢?”
  羽飞见一屋子的人都盯着自己看,万般无奈地接下去道:“据尚秉和的〈历代社会风谷事物考〉证,中国有‘桌子’一词,是在宋朝。他说,桌子之名,始见杨亿〈谈苑〉,〈谈苑〉云:成平景德中,主家造檀香倚卓,言卓然而高可倚也。”羽飞说到这里,又不想往下说了,碍于众人的面子,不能不把话说完:“〈五灯会元〉张九成传,公子推翻桌子。观〈谈苑〉记其名兼释其义,可见宋以前无此物,为主家所新创。故其字〈谈苑〉从‘卓’,〈五灯会元〉作‘桌’。〈五灯会元〉为南宋沙门济川作,用卓既久,遂以意造为桌字。”
  一语既终,满座叹服,副总司令太太似乎也有了光彩似的,说道:“我说嘛,小白老板博识,无所不知。”
  羽飞再次立起身道:“时候不早,我告辞了。诸位晚安。”
  这一次虽然又是众人挽留再三,到底脱了身。茗冷送到门口,见四处人静,皓月无声,就说:“对不起,克沉,我不知道副总司令太太也会来……”
  羽飞只是笑了笑,说:“你回去吧,不必送了。”
  茗冷点了点头,却不回身,“下一次,请还来走动走动。”
  “若是方便的话,当然要来。”羽飞说着,转过回廊不见了。茗冷兀自立在原地,望着他消失之处出神。直到那竹林深处出现了一个托着茶盘的小丫头,茗冷才回转身向大厅里走去。
  
  方掌柜接到徐夫人的亲笔邀请信,觉得十分郑重,于是换了衣帽鞋袜,如邀来到总统府。
  宾主坐定之后,徐夫人道:“我这次请方先生来,也是我先生的建议。我们考虑了很久,觉得方先生在京里,是风雅名士,并且又与我们要托付的这件事,有相当密切的联系,所以我请了方先生来,代为传达我先生的意思,就是很诚恳地请方先生帮一个忙,去办一件事。”
  方掌柜见总统夫人这么说,又联想到那一封亲笔信,便知道是相当重要的一件事。而且徐总统夫妇,是非常希望能办成这件事的。方掌柜回答道:“既是徐总统和夫人嘱托殷切,我当竭尽绵力。请夫人说一说看?”
  “我们听得外头人说,方先生与白老板,小白老板的往来,很频繁。尤其是和小白老板,是书中密友。这个消息,不知道确切不确切?”
  方掌柜点着头道:“是的。我和三辉两代班主,是老朋友了。”
  “这就好。”徐夫人安详地道:“前不久的小沙龙,方先生也在,对于白先生的才识,我们都很佩服。并且白先生虽然年轻很轻,为人却极得体,又聪明颖悟,我很喜欢这个孩子。我也把那次的情形,和我先生说了,他也很觉得可惜,没有见白先生一面,不过我们商议了一下,出了个主意,觉得白先生既无缘做我们的亲子,一样可以做个半子。所以我想托方先生的尊驾,到三辉拜访一次,和白老先生,说一说我们的意思,并且问一问他是什么决定。因为我们听说,白老先生之对白先生,犹如父子,这样的事,就和白老先生商议一下,方先生看,妥当吗?”
  “很妥当。”方掌柜回答。所谓“半子”就是女婿,总统夫妇共守一个掌上明珠,其婚姻大事,必然异常重视。虽然徐夫人说得很轻松,但是不难想见,已有过一番相当郑重的夫妇认定,并且必已询问过徐小姐的意思了。至于徐总统一家今后,会怎么扶植羽飞,或是留洋,或是参政,那些平步青云,脱离黎园的事,就不得而知了。目下看来,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大约白老先生一点头,徐氏千金的花车大可以开出总统府了。方掌柜想到这里,不觉肃然,知道自己一旦承诺下来,务必要玉成不可,想了想说:“我就去拜访白老先生一次,不过,还不知道白老先生的心里,会是怎么样一个意思。”
  
  作为三辉名角,京都名旦,在城里大栅栏附近,赛燕就有一幢自己的小红楼。门口挂个对悬的宫灯,书着“梁寓”两个朱笔隶字。因为这幢房子,正处于北平热闹的地带,门口车水马龙地往来不停,那候在门宇下的一个听差,正立在那里闲看街景,对面就是个美国百老汇式的剧院,门口霓虹灯五颜六色地,陆陆续续延出一个吸烟的礼帽女郎侧影,那礼帽上,又是一行蓝色的英文广告,一跳一跳地闪着光,煞是好看。
  这听差正看得入迷,忽然一辆汽车在面前停了下来。听差忙看车号,认得是副总司令太太的,于是趋下台阶,一面招呼着“副总司令太太,您来了。”听差帮着打开车门,就闪身侍立在一边。副总司令太太一双穿着黑色跳舞袜子的玉腿,先落下车来,接着是一只戴着黑色网花长手套的纤手,一只紫羔皮的大麾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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