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第27章


你现在是有名的红角儿了,就是对不住生身父母,总也得对得起你的戏迷吧?人家还都等着听你的戏呢。”
  点莺垂着眼睛,哽咽道:“我懂,小师哥,我错了。”她将头抬起来看着羽飞,又央求地说:“可是你千万别把我说的那些事告诉别人。我就是……说给你一个人听的,你知道了,就够了。”
  “我不说,你放心好了。”羽飞柔声道:“我们回家吧?”
  点莺点了点头,立起身,用手理了理头发,又理了理衣服,向林子外便走。羽飞笑道:“忘了围巾了。”
  点莺脸一红,转身要走,没几步,却又转回来了,重新立在石头上,将那丝巾一扯,从石头上向下轻轻地一跳,头也不回地,一阵小跑,就出了林子。
  
  京城里的名角,除了在各班的大下处有一套房子,通常在城里另有一幢自己的房子,叫“下处”。羽飞原来有幢房子,在前门楼子附近,后来嫌吵,另在公主坟一带找了个别墅。那别墅是法国人盖的,后来这几个法国人要回国,就把别墅卖了。这幢别墅自然修葺得非常之好,唯一不足,就是离三辉的大下处挺远,所以羽飞并不经常去别墅,只在闲了有空的时候,才回去一个人住几天,闲居雅室,品书习字,自有其乐。本来今天,羽飞就打算叫辆车回别墅去,因为李三泰回来了,他就改了初衷。
  在三辉西侧的一个四合院,羽飞看到了李三泰。这个人似乎没有什么事要办,背着手在院子里遛达,羽飞进了院子,先喊一声:“三叔!”
  李三泰停了步子:“小白老板!今儿有空啊?屋里坐!”
  “三叔方便吗?”
  “方便!方便!”李三泰笑着把门打开了。
  羽飞道:“还是去我那儿坐坐吧?”
  “哪儿不都一样?咱们爷儿俩谁跟谁呀!”李三泰已经进了屋子,隔着窗户在说:“屋里乱,凑和着坐吧。”
  羽飞见屋里的灯都亮了,就进了门。坐下之后,李三泰要去泡茶,羽飞站起身道:“三叔您别忙乎,我到这儿来,是想问您件事儿。”
  “行!你问吧!只要三叔知道,包管给你来个竹筒倒豆子!”李三泰往炕上一坐,摆出一副等着听的架势。
  “本来您刚打南边来,今儿该歇一歇,”羽飞说:“好在我要问的事儿,也不大,不多打扰,问过了,我就走。可是三叔,您说一句得是一句,别蒙我!”
  “那当然!谁敢蒙小白老板您哪!”李三泰皱起眉道:“不过,您要问的,究竟是什么事儿?”
  “说起这事儿,年代也远了。当年在上海码头,您还记得不?”
  “哦,十三年前了。”李三泰点着头,“记得,记得。”
  “那天,您和石妈站在老远的地方说话,都说了些什么?”
  “具体,也记不清了。反正,是说翻了船,劝她把孩子给人呗。”
  “三叔,那条船,真的翻了?”
  李三泰先是一愣,旋即就说:“没翻!我蒙她呢!”
  “干嘛蒙她?”
  “不蒙她,她能把孩子给我吗?”李三泰很以为是地将嘴角一撇,摆着头道:“我一眼就看出来,这小的孩子,长大了准是个好角儿!怎么样?你得谢谢三叔吧?三叔要是不蒙她,咱们中国哪儿会有个白羽飞呀!”李三泰自己笑了一会,忽而停了下来,侧着头问:“你打听这事儿干什么?是不是……亲生父母有眉目了?那也好,认下了,也让他们高兴,高兴!”
  羽飞浅浅一笑:“天下哪有这种巧事。”随即就转了话题。
  从李三泰屋里出来,天色黑了。但时间还不晚。不过,若是要去公主坟的别墅,似乎该再早一点。羽飞就进了自己的院子。
  羽飞的屋子,最漂亮的就是那扇满月窗。这满月窗的下面,除了书案,就是一张花黎紫檀木的太师椅,上面铺着弹墨石青椅垫,清爽得很。电灯泡装在宫灯罩里,摆在案头,象蜡烛,但是比蜡烛亮多了,一屋子照得都很清楚。
  羽飞在太师椅上坐下来,心底是一团乱绪,想到师娘的一番嘱咐 ,杨派嫡传,仅是自己一人,加以十三年教养之恩,更甚于生身父母,况且时过境迁,今非昔比,各自辉煌,相安无事,何必揭开这层幛膜,只怕反而落得个不欢而散。总统与总统夫人有个名伶之子,岂不要在全国掀一层哗然大波?而京都名伶有总统夫妇为父母,名界又当如何?还是不要“无”事生非的好。何况总统夫人初见自己,就提出要资助留学,一旦知道真相,无论如何亦不会听凭亲生独子混迹黎园,那时师父师娘十三年的苦心,付之东流,师徒一场,又于心何安?为人之道,为君子之道,“义”字当头。既是天意如此,亦就不必强扭乾坤了。莫如让这真相,烟消云散,总统夫妇拥有掌上明珠,师父师娘得靠爱徒,一切从容而流,是最好不过的。
  羽飞抬起右手来,看着那颗晶莹的钻戒出神,就在这时,忽听上方“哧”的一声,似乎是女子的微笑,抬头一看,果然是一个女子的杏脸,俯在那满月形的窗台上。羽飞没有理会,低下头来依旧看着钻戒出神。这钻戒里有两行小字,是他从小就发现的,识字之后,才晓之一是“金陵吉祥黄金铺”,另一行是“爱子克寒五岁留记”。羽飞到现在还记得总统夫人看到钻戒的眼神,虽然她当时未索去细看,难保日后兴起,会要去把赏,那时,真是无须多言,昭然大白于天下。这么看来,钻戒还是不能再戴了,要收起来,可是收在哪里妥当,又是个问题。
  伏在窗台上的赛燕,已经喊了四五声:“小师哥”了,可是羽飞头都不抬。她这次来,当然是有原因的。下午京郊树林的一幕,她是看得清清楚楚的。点莺果然是早有心事,怪就怪在,他们面对面地说了好长时间,是在谈些什么?只见点莺一味在抹眼泪,而羽飞又是一味温柔态度,不能不叫人起疑。赛燕从窗台上往下看,羽飞分明是有心事,又记起那天在后台,自己喊他的时候,他说的那一句:“别闹,我在想事儿”和那种心不在焉的态度。赛燕将这些事一件件地串起来,也就不作声了,只是静静地站着。
  羽飞把钻戒褪下来之后,倒想出一个办法来了。从五岁到十五岁,他的这枚钻戒,一直都是戴在右脚上的,看来,还是那么收着最合适。羽飞有了决定之后,心里就是一松,这才想起方才,赛燕曾伏在窗台上的事来,抬头一看,只剩圆窗残月,疏星花影,夜风“籁簌”的声音,象喑哑的笛子,由近处向远处穿梭而去。
  
  
彩蝶无风自蹁跹
  次日下午场,有一出《盗仙草》。离开戏有半个小时的当儿,郭经理才发现扮白素贞的赛燕没有到。一问张老爷子,才知道从早上起,就没看见她。郭经理这一急非同小可,一边抹着汗,一边上楼,两手直搓地对羽飞一说,把羽飞也急坏了,先让点莺把装扮上,出了万华园后门,就往台阶下走,打算回大下处看看,这时候,正好一辆小汽车风驰电掣般冲了过来,车子一停,先下来一个妖治的妇人,正是副总司令太太,她两手伸在车里,似在拉人,不一会儿,就见赛燕慢慢地由车里出来了,却是一脸不在乎的神气,副总司令太太笑着说:“小白老板,我把您的白素贞还回来了。”
  羽飞不理她,看着赛燕道:“你又上哪儿了?”
  “又上哪儿了?”赛燕哼了一声,“你管不着!”一扬头,从羽飞身边闪了过去,就闻见一股极浓的酒味,混杂在香水里,刺得人头晕。羽飞压着怒气,说道:“散了戏,你别走!我有话问你!”
  赛燕不敢说不去,用力地将手绢一甩,目不斜视地就进了后台,副总司令太太说:“你这个师妹呀,真是当少奶奶的胚子!哪能让她成天舞刀弄剑的,委屈死了!”
  这番话,大可以肯定她已经对赛燕说过了,而且说的时候,还要多出几倍的水分来,羽飞往万华园的后门走,还能听见副总司令太太的笑声,在“咯咯”地响着,仿佛刚看完章学鹦的《十八扯》。
  
  茗冷自从总统府的那日之后,连着下了几次柬子,却不见羽飞回应。而总统夫人因为办了一次小沙龙,很想请白玉珀师徒赴会,茗冷为也为母亲这番意思,亲自去三辉拜访白玉珀。白玉珀已经有了一个约定的应酬,不能不去,便向茗冷说,一定吩咐羽飞赴会。茗冷这才放了心,回到家里和母亲一说,总统夫人十分高兴。可是茗冷在私下里总觉得不对,回想那天的事,好象没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莫非缘由就在自己最后的那番话上?似乎也不大可能。这么疑惑着,就到了沙龙的日子。
  这一次邀请的都是平素里相熟的朋友。书画界名士,就有鉴宝堂的方掌柜。茗冷一直很尊敬他,让进大厅,亲手奉上毛峰茶。客人陆续来了一半,一直都是轻言细语,气氛很安详。
  那门口,冷不防就是一阵喧哗,茗冷一看,却是副总司令太太,被一群人簇拥着进来了。茗冷对于这位少妇,一向无甚好感,虽是在心里奇怪她何以不请自到,也不能不迎上前去:“采薇姐,你也来了!”
  “我当然要来!”副总司令太太一面往客厅里走,一面舒着头在找什么,过了一会,才回过头来,“给我一杯咖啡吧,我跑得累死了!”
  茗冷和她寒喧了几句,就借故走出大厅,立在月亮地里等着。这一带的花廊,都很纤巧。茗冷看着看着,忽然记起古人的一句话来:花好不如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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