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第11章


汉子在一边高唱:“打北边来了个大花猫,蹬了蹬腿,躬了躬腰,小朋友说了,为什么你家的猫不抓老鼠?原来是个瞎猫。”
  赛燕忙拉点莺道:“有西洋景呢!咱也瞧瞧去!” 两个小姑娘巴巴的等了半天,没个起身的。点莺望见街角有个算命摊,一位先生安坐在桌子后面,便对赛燕道:“这里人多,不如咱们抽签去!”
  两个小姑娘来到摊子前掇了凳子坐下。赛燕说:“我先摇。” 将签筒取在手里,哗啦哗啦晃,掉出一支签来。赛燕攥在手里,且不交给先生,唤点莺来摇,点莺也摇了一支,赛燕将两支都拿着,往先生面前一递:“麻烦您,给解一下吧。”
  先生道:“两位小大姐,是问什么?”
  赛燕瞧着点莺道:“你问什么?”点莺答:“随你。我都行。”赛燕便说:“那么咱俩问一样的好啦!”转向先生,粉面通红,小声说:“问姻缘。”
  先生“哦”了一声,看着签道:“这两支,一个是生死夫妻,一个是红线夫妻。却不知哪支是哪位小大姐的?须要分开来说。”
  赛燕伸头一看,吐舌头道:“坏了,弄混了。重抽吧!”
  先生说:“抽了便抽了。如何当作儿戏,还有重抽的!设若是活的不自在,也来重活一次不成!”
  赛燕气恼,“噌”的立起:“不抽就不抽,恶声恶气的,难怪你这摊子生意这么差!”
  拉着点莺就走。也不看那西洋景了。转过几条巷子,点莺道:“却不知先生说的是什么意思?生死夫妻如何?红线夫妻又如何?”
  赛燕道:“生死夫妻好。定是同生共死。红线夫妻也好,定是牵连不断的。咱俩都挺有福气。”
  点莺道:“这签解的古怪。倒像是一个命的两样说法。”
  赛燕说:“那人疯癫,不见得准。若真是准啊,回头咱俩做份大礼来谢他!”捂嘴偷笑道,“咱俩果然都嫁了,他这摊子,还不定在哪儿呢!”
  点莺道:“没羞!这就想嫁人了!”拿手在赛燕脸上一拧,便跑,赛燕嚷道,“你是个玉洁冰清的仙女,一辈子不用嫁,这算是本事呢!”撵着点莺打,一路闹到家门口。因怕惊动师父,方偃旗息鼓,仍是互相掐了一会,才各自罢休。
  
  陈家巷那条街上的鉴宝堂,是京城里极大的一家书画店铺,兼营珠宝。那鉴宝堂的掌柜姓方,人称“方神眼”。因送到鉴宝堂的书画珠宝,纵是极其精妙的赝品,方掌柜亦能一眼看出端倪。因这一点上,鉴宝堂则成为真迹古宝所在。京城里爱风雅的官员,常来游足,不时给资金携助,把鉴宝堂的规模愈扩愈大,库银充足。凡来卖的书画珠宝,只要确为真迹,当时就能付银收买,收藏日渐丰足,渐渐就象古玩店一般,社会名流纵使不买其货,也常来观赏评论。方掌柜为抬举来的贵客,把门面又大大修葺了一番,辟了许多西式的客厅,供那些官员小憩,鉴宝堂便成为高官显贵与名士豪绅的沙龙,富丽堂皇中又有一种奢华的富贵之气。
  十一月份的京城,天气已相当寒冷。方掌柜将那朱漆的大门虚掩着。这天上午,刚走了几个上海的买办。方掌柜睡了午觉起来,有些乏力,又挺冷,先在门口看一看,刚落了雪,才放晴,又是下午二点来钟的时辰,外面亮得耀眼,方掌柜便回到屋里,在店堂里坐着,拿一份当天的报纸在看,刚看了第二版,就听那大门“吱”地响了一下,方掌柜抬头看时,却是走进一位袅袅的女子,方掌柜连忙立起身来:“哟!徐小姐!”
  徐茗冷从外面乍进店里,觉得热气扑面,登时就有些发热,便先去了外套,交给迎上来的小伙计,接着便褪了皮手套,双手扶住帽子的边缘,先抬帽沿,再向后推,轻轻地也下了来,交给伙计,将手小心地拢一拢头发,这才抬起头,看着方掌柜笑道:“连日生意好啊?”
  “托徐小姐的福!”方掌柜笑咪咪地转过身,就向铺子后面走:“徐小姐今儿来得巧哇,有郑板桥的好画儿!我拿给您瞧。”
  伙计已端了杯普洱茶上来,放在徐茗冷的手边。徐茗冷坐在暖椅里,将两手拳了拳,说:“不急不急!等会儿吧,我的手都木了!”
  方掌柜已双手捧着一轴画,兴致盎盎地从里屋出来了。那画包在墨绿的丝绒套里,露在外面的画轴漆工极精,锃然发亮,徐茗冷看了不由心动,说道:“这几天功课太忙,不然早就来了,可有什么好画儿脱了手吗?”
  方掌柜想了一想,“算您看得上的,有一幅唐寅的。”
  那方掌柜话音刚落,徐茗冷已是极懊恼地“哟”了一声:“是谁收去了?可还追得回来吗?”
  “那个人买去了,徐小姐您就认栽吧!”方掌柜将手直摇,说道:“我店里的多少书画,都被他收去了,人家端的是大主顾!”
  “我就不是?”徐茗冷有些着急地辩解:“我也常买呀!”
  “徐小姐,您真爱书画,没谁说您是假的呀!可总还有人比您还喜欢,是不是?”方掌柜见徐茗冷直点头,笑着说:“徐小姐,宝刀佩壮士,明珠赠美人,是不是这个理?哪儿都一样啊!
  徐茗冷双手捧着茶杯焐住手,歪着头道:“这个人是谁呢?”
  “名流啊!”
  “当然是名流!我问,这个人是谁?”
  “说这人是谁,徐小姐八成见过。”方掌柜靠着柜台,两手袖在袖子里,很舒适地在笑,“您猜猜看?”
  “我见过?”徐茗冷想了半晌,“总不会是石副司令,他是尚武的出身,又不懂这玩意儿。”
  “这个人的名气,要比石副司令还大呐!”
  徐茗冷咬着嘴唇想了半天,央求道:“猜不出来!方掌柜,您就告诉我,往后我好防着他,不能让他又把画儿抢了去。”
  方掌柜昂着头,很爽朗地一阵笑:“还是您猜吧!您见过!”
  就在这徐小姐着急的当儿,那店铺大门,轻轻地便开了,走进一个人来。又黑又纯的獭绒大衣里面,是一套深藏青的澳毛西装,再往里瞧,是一件深灰的开士米毛衣,那深藏青底的斜纹领带,隐隐地只在毛衣领口露了极少的一点,因为脖子上一条哈青的拉毛围巾,戴的是一顶精致的黑呢礼帽,因为半低着头,帽沿又大,不大看得见脸,只见那獭绒大衣的里面,斜斜地有一条金黄的表链挂在胸前。
  徐小姐被这年轻人一身雍容尔雅的气度惊得十分诧异,不免看着那礼帽下不放,恰好他一抬头,那白净的一张脸,在一身的深色里叫人眼睛一亮,寒星也似一对眼睛,就如那星辰满夜的湖水,并起着丝丝丽风,点点的光和浪,无声无息地在荡漾着。真个是极深幽的水夜一般,柔美胜诗,毋需语言,这温柔的韵意,已如醉沉积。
  徐小姐极度的讶异之下,不由自座位上慢慢地立了起来,心中疑惑道:这般光彩照人的美少年,为何从未见过?又见那温文尔雅的高贵气度,必是大世家的公子,然而在那各官府中,并未听说谁家有此佳儿,徐茗冷再细看那少年,果真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那眉宇间,似乎隐隐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是谁,徐茗冷正在奇怪自己,何以对如此一位少年谋面而不识时,方掌柜早笑着迎上去了:“哎哟!小白老板!说您,您就到了!”
  方掌柜这一声招呼,将徐茗冷心中的两个疑团都解开了,原来这位少年正是京都名伶白羽飞!而买画之人,亦是他!徐茗冷想起不久以前,曾与母亲一起在万华园看过一折《樊城》,白羽飞以须生登场,但那俊逸之神彩是须髯遮不住的,当时便留有极深的印象。
  方掌柜见羽飞来了,十分高兴。这方掌柜是他的戏迷,又因羽飞确系书画行家,两个人常在一处评点佳作,私交甚笃。那方掌柜便将柜台上的画去封套,慢慢地展开了:“小白老板!您瞧这画儿……”
  徐茗冷一见这样子,急忙往柜台那儿走,然而羽飞离得近,稍稍转身,已将目光投落在画上了:“嘛!是真迹!”仔细又看了一会,连连点头。徐茗冷见这势头,有些急了,怕他开口要价,于是便将画幅的边缘,用指尖轻轻地一按。
  羽飞见那画缘上,忽然平空里伸来一只女子戴宝戒的纤手,微微地吃了一惊,便抬起头来。
  这面前的女子,有二十一二岁,竹叶青的高领长袖缎子长旗袍,肩上散着袭薄薄的淡鹅黄纱巾,靛青的发上,是竹叶青的缎子发带,居然剪着双钩短发,弯弯地托着个玉色的鹅蛋脸,清净秀媚极了,而那高高的立领,一排有五个密密的琵琶扣,纱布里别着枚硕大的红宝石胸针。却是一个十分新潮的贵族小姐!
  那女子一对极纤细极修长的新月眉,在那疏朗的一排刘海下微微地一跳起来,越发衬出那低垂的两弧睫毛,又长又弯的形状,粉红的嘴唇上却又不点唇红,被细细的小白牙齿咬着,既难为情又实在想开口说话的神态。
  羽飞见她把画按着不肯放,正在不解时,方掌柜已是两边做起揖来,带笑地道:“这我不可不好办了!徐小姐先到,小白老板先看,这画儿究竟该怎么卖,您二位商量着办吧!我不管了!”
  徐茗冷见方掌柜推了个干干净净,又急又拘束,几番张口,不知该说什么,只觉两边的脸,登时烧起来了。垂着眼睛看那画面,几棵瘦竹,池塘轻浅,果真是郑板桥的真迹,越发想要,不知为何,竟是眼圈一红。
  羽飞见她几乎要急得掉眼泪,象是个真心爱画的人,况且必是家境殷实,好画必能妥为珍存,就微微一笑,说:“小姐真爱此画,何不移回府上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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