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第12章


  徐茗冷见他先行让画,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缩回手道:“小白老板是风雅之人,还是在贵处妥当。”
  这一来竟又让起画来,羽飞见她一个年轻女子,竟也如此爱好古风,觉得有趣,笑一笑道:“小姐怀疑这画不是真迹吗?”说着,便转身对方掌柜道:“方世兄居安,我告辞了。”
  方掌柜带着笑,一径送出去,徐茗冷看着他二人出了大门,才又低下头来细看那幅竹图,这才看见那图的右上角,题着一首诗:
  “时滴枝上露,稍沾阶下苔。何当一入幌,为拂绿尘埃。”
  
  
多情岂止春庭月
  十八岁的梅点莺,在京城的坤伶当中已是极当红的青衣。但却有样改不掉的怪毛病,便是台下出错,台上不错。这一点是她十六岁进戏班以来,慢慢显出来的,并且错得简直叫人想不通,比方教一句唱词,当时唱得好好的,可是自己一练便走样,弹琴拉二胡更是如此,但一上台,不知为何便出奇地好,仿佛有神灵庇佑一般,再不错半个字。
  白玉珀闹不清个中缘由,也就不去管她,那洪品霞见点莺在台上很好,也不过问,这一来真把羽飞闹得十分头疼,因为并不知道点莺真会假会,不教又实在不放心,怕她上了台出差,只得一遍一遍地和她说戏,她却依旧是似懂非懂的样子。
  暂且撇开点莺不谈,那民国二十五年的时候,白玉珀做六十大寿,而白玉珀的高徒白羽飞也已满师,白玉珀预备在六十整寿之后,就挂刀归隐,把三辉交给羽飞带,同时亦与洪品霞商量妥当,要替余双儿和施惠生完姻,双喜临门的大事,自然瞒不过报界去,全北平倒有一大半知道了此事。
  那羽飞自十五岁以来,已实质上统管了后台一应事务,以后随着名气远播,按戏园的规矩,差不多每件事都来问问羽飞的意思。所以白玉珀的卸任,不过是顺水推舟之举,自己乐得彻底清闲。羽飞掌了三辉这么大的戏班,自然再不能不出门应酬,不过应酬何人,却总是由师父决定。白玉珀就把副司令员的柬子,展开来看了一看,说:“人家也请了你两三年了,虽然目下副司令到南边去了,可是也得给司令太太面子,你去敷衍一下吧。”
  
  副司令的庭宇,自然富丽,加上宾客满堂,更是一派豪门气象。那些官员的家眷急于一睹名伶风采,个个挤在门口,俟羽飞与赛燕一进门,便都乱哄哄地围了上去,羽飞见人群杂乱,就有些不大起兴,反是赛燕,十六岁的红武旦,正是爱玩闹的时候,很快便和女眷们混在一处。羽飞这时,亦看到几个平素的朋友,和一群绅士模样的人走过来了,便向那一群人笑着一拱手,为首的一个就说:“小白老板稀客呀!今天绝不能放你走!”
  “小白老板有墨才!一定要领教!”别的几个也附和。
  那为首的早已将手向一侧引着,羽飞见那边是一张极大的八仙桌,知道他要讨字,也就笑了一笑,便走到桌边。
  那桌上早铺好了两张条幅的宣纸,又长又阔,边缘都垂下了桌子,桌角是研好的浓墨并一枝笔,羽飞顺手将手中的折扇,往桌上一放,说道:“这么大的纸,想写什么大文章呢?”
  “纸是大了点儿!”说话的声音挺熟,原来是鉴宝堂的方掌柜,不住地用眼睛眯着那纸,说道:“可也能行!字大点儿就行!”
  “小白老板赏几个字,我们要裱起来挂的!”那银行的张总行长在一边伸着头道:“要不,把纸裁小一点儿?”
  “那不必”。羽飞慢慢地将长衫的两只袖子一一卷起来,眼睛看着那两副纸,略略思索了一下,说:“对联倒正好。”就去取那枝笔,才一看笔锋,就知道小了,看了看众人道:“哪位给条手绢?”
  话音刚落,已有一方清香的手绢递到面前,羽飞便将手绢接了,一看那女子,正是前几个月在鉴宝堂见到的小姐,便向她一笑,转而去看那两幅条幅,稍微地目测了一下距离长度,将手绢一揉,随手拉了一团出来,在砚台里一浸。这时两边人俱都闪开,方掌柜和张总行长将那条幅悬空地平展开来,羽飞不慌不忙地俯下身,就在那纸上写起来,一手引着袖子,那只手便是龙走蛇行地一路下去,一幅写完,墨亦用尽,再蘸了一下,又写另一幅,亦是一笔挥就。
  那张总行长便慢声诵道:“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
  “好哇!挂在中堂极佳!”另一个是刚回国驻美领事,看到得意之处,竟至击起掌来,“一笔五字,好书法!小白老板得赏鄙人一副!”
  张总行长将那领事直推,连声道:“别忙!别忙!”一面扭过头看看羽飞道:“请小白老板题款!”
  羽飞正因手中那染了墨的手绢无处可放,又是那女子接了过去,另递了一方洁白的手绢过来,羽飞也不推辞,就拿那雪白的手绢来擦指尖的墨迹,擦完了,暂且用另一只手攥着,取了案上的笔,就写了题款。刚直起身来,就听身边那女子笑着道:“请小白老板赏还手绢!”
  羽飞见那洁白的手绢被自己揉得皱成一团,又沾了墨,有些歉意地说:“这么好的手绢,我一下就糟蹋了两条。”
  那女子含笑不语,接了那染墨的手绢,依旧折好,放进手里的小皮包内。这时忽有一个二十七八岁的艳装少妇,将手搭在那女子的肩上,说道:“小白老板怎么会不知道这位大家闺秀?徐世昌总统的独生女公子徐茗冷小姐!”
  这哪里是大家闺秀?分明是中国的公主!四周的人“噼哩拍拉”击起掌来,那少妇便道:“徐小姐和小白老板以一绢相识,缘份也乎?”说着便是一阵放肆的笑。
  羽飞正在因这少妇的暧昧无礼不悦,方掌柜已附在耳边说了一句:“是副司令太太!”
  原来如此!羽飞勉强笑了一下,说:“原来是副司令太太,失敬!”
  司令太太便道:“梁小姐刚才对我说,似乎有什么要对小白老板交代,小白老板去小客厅见梁小姐吧。”
  羽飞不知赛燕又有何事要说,便从那大厅里出去,跟在司令太太身后进了后园的小客厅。
  那小客厅里,生着个银壁炉,地上是红绒地毯,当中茶几上是一桌西点和香槟,此外并无人影,羽飞正疑惑间,那身后的门已响了一下,回身去看,却不是赛燕进来,而是司令太太将那两扇对开的西式雕花门锁上了,手里摇着柄羽毛团扇,徐徐地走过来道:“小白老板,请坐!”
  羽飞此时,已明白了她的意思,有心要走,却又不能因此得罪司令太太,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司令太太已走到身边,将手按着羽飞的肩膀,羽飞又不能将她的手就这么推下去,只得坐了下来,这一来,司令太太果然就折转身,走到沙发旁边,挨着羽飞便坐了下来,自己倒了一杯香槟,呷了一口,说:“我嫁给他之后,才知道他原来的事。我原来以为他是什么出身呢!整个一个奴才胚子!”
  羽飞觉得她的目光热辣辣地直盯住自己,不由低下了头,司令太太又道:“他和他娘都不是好货!在南京码头,把小少爷都给卖了!人家才五岁呐!缺不缺德呀!”
  羽飞听了这话,就如挨了鞭笞一般,蓦地抬起头,立即又强自镇静下来,颇为困难地说:“太太,我要告辞了。”
  “喝一杯再走吧!谁叫你听了我这些话呢”司令太太黯然地一笑,似乎有满腹的感慨,终于咽住了,倒了一杯酒,直递过来,“喝一杯!就一杯!”
  羽飞此时,已心乱如麻,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乏力,接过酒杯,手指却在乱颤,几度举杯,都无从下咽,将酒杯放回茶几上,说道:“请太太高抬贵手,我实在不能喝酒。”
  说这句话时,声音已是疲乏异常,司令太太有些疑惑:“小白老板,不舒服吗?”
  羽飞此时,再也坐不下去,就要起身,那司令太太反倒将他的手紧紧攥住,说道:“你别怕!他又不在这儿!再……再陪我一会儿!”
  羽飞尚未起身,那脸上已被一点濡软的什么重重地印了一下,羽飞好容易才挣脱开来,嘴唇上却又挨了一下,那司令太太死死抓住不放,毕竟是女子家,稍一松劲,羽飞已将门开了,快步走了出去,司令太太追到门边,耳听得前厅里人声喧哗,又不敢喊,用力睁大了眼睛,方才生生地将那泪水咽了回去。
  
  羽飞由三辉的大门,直往后院自己的屋里走,迎面正碰上赛燕,愕然地问:“你不是先回来了吗?小师哥,你怎么啦?”
  羽飞不理,一直走进自己屋里,将门一掩,随着那门板碰击之声,泪水如溪,静静地顺着脸颊滑落下去,背往门上一靠,用手盖住了眼睛,然后而泪水如焚如火,从那灼痛的心里,不绝而出。
  赛燕立在门外,不出声地听了半晌。羽飞固然强忍住哽咽,然而那极静极静的气氛当中,赛燕很快地感觉到他哭了。赛燕听着那无声无息的静谧,只觉得心尖深处,骤然一缕厉痛,视线登时便模糊起来,两手扶着门板,对着那闭得紧紧的门缝看了半晌,噙着泪悄悄地说:“小师哥,我知道你委屈,可是咱有什么办法?唱戏的不忍,谁忍呢……”说到末一句时,已失声呜咽起来,一边抽泣一边说:“人家欺负咱们,那是……看得起……咱们……往后……日子还长呢……”说到这里,说不下去,用手堵着嘴,那眼泪依旧顺着手背,滴湿了衣袖。
  羽飞听那门外,逐渐没有了声息,便将门打开来,就见那月光如洗的槛外,悄无声息地坐着个长辫女子,两只膝盖紧紧地并在一起弓着,两只手扶着膝头,将圆尖的小下巴搭在那手背上,一双湿透的目光,不声不响地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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