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狗秋千架

黑沙滩(9)


“算啦,场长,别提你那二十年前了。我知道你那时是个少尉,肩上挂着牌子,腰里扎着武装带,走起路来皮鞋咔咔响。老皇历,过时了。现在是七十年代,天翻地覆了。我真不明白,你怎么突然唱起那么一支歌,场长,你说说,为什么要唱那么一支歌?”
    “我也说不清……”场长又仰在温暖的细沙上,双眼望着天上的繁星的那条灰白色的天河,梦幻般地说着。
    “我突然想起报名抗美援朝时,第二天就要去区里集中了,趁着晚上大月亮天,我和我媳妇赶着牛车往地里送粪,她坐在车辕杆上,含着眼泪唱过这支歌……后来,她死了……难道共产党革命就是为了把老百姓革得忍饥挨饿吗?为什么就不能家家有头黄牛有匹马,有辆大轱辘车呢?为什么就不能让女人坐在车辕杆上唱唱《大轱辘车》呢?……”
    场长狠命地吸了一口烟,一点火星一瞬间照亮了他那张疲惫苍老的脸。夜色苍茫凝重,旷远无边。远处传来海的低鸣。马尾松林里栖息的海鸟呓语般地啁啾着。一颗金色的流星像一滴燃烧的泪珠,熠熠有声地划开沉沉的夜幕。黑沙滩的夜,真静啊……
    “场长,你唱吧,唱吧……”刘甲台动情地说。
    “你唱吧,场长……”我鼻子不通气,像患了感冒。
    “雪白浪像长长的田埂,一排排涌过来。浪打湿了她的衣服,漫到了她的膝盖。‘孩子,闭住眼。’她说。‘妈妈,我们到哪儿去?’女孩儿问。‘去找你爸爸。’‘爸爸离这儿远吗?’‘不远,快到了。你别睁眼。’海水已经漫到她的胸膛,浪花抽打着她的脸。她站立不稳,身子摇摇晃晃。‘妈妈,怕……怕……’女孩儿哭起来。‘不怕,秀秀,不怕,就要到了……’她的衣服漂起来了,她的头发飘起来了。海水动荡不安,浪潮在呜咽着……”
    “你为什么不去救她?你眼见着她走向死亡,你的心是铁打冰铸的?”妻子抓住我的胳膊使劲儿摇撼着,她爱动感情,唏嘘着说。
    “这是我的想象,我想,她应该这样走向大海……”我对妻子解释着。
    ……在我们三个人浇麦子的那些日子里,疯女人像个影子一样在我们周围转来转去。她有时走到我们不远处,定定地望着我们,嘴唇哆嗦着,仿佛有什么话要说。我们一抬头看她,她就匆匆离开,当我们不去注意她时,她又慢慢地靠上来。有一天上午,场长到很远的地方改畦去了。刘甲台躺在窝棚外的沙地上晒着鼻孔睡觉。我坐在机房前,修理着一条断马力带。那女人怯生生地走上前来。小女孩儿在她怀里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一见我,就伸出小手,说:“叔叔,吃肉……”这孩子,竟然还认识我。我赶忙跑进窝棚,把早晨剩下的两个馒头递给女人。她连连后退着说:“不要,俺不要,俺想跟你打听点事。同志……听说,场长犯错误了?”
    “嗯哪。”我含含糊糊地回答。
    “是反革命?”
    “也许是吧。好了,你快走吧,不要在我们这儿转来转去,影响不好。”
    “好,好,好,这就好了。”女人把脸贴在女孩儿脸上,半哭半笑地说着,“秀秀,这下咱娘俩有指望了……”
    女人走了。望着她的背影,我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真是个精神病……”
    当天晚上,我们在窝棚门口吃饭。黯淡的马灯光照着场长那张黑黑的脸,几只飞虫把马灯玻璃罩子撞得噼噼啪啪的。忽然响起刷拉刷拉的脚步声,一个长长的影子在我们面前定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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