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隐

“你…….”望着那张脸，褚惊寒只觉得喉间紧涩，临到头来，只迸出这样一个字，却是喑哑一如涩了的弦音。
    “很像，是吗？”指回，轻轻勾勒过不再有面纱遮掩的脸容，一寸一寸，覃绛雪那双皓净如雪的眸子半垂着，瞧不出半分喜怒。
    “是！很像！”是很像！但不是！也就是在这一刻，褚惊寒眼中的怔忪尽数散去，恢复清明，然后他弯唇莞尔，笑了，“你是绯烟吧？”这是唯一可以解释面前这张脸的原因，血缘的羁绊，竟是如此的神奇！只是，五年，真的很漫长啊，漫长到足以让五年前那个身量只及他腰上的小女孩儿，长成亭亭玉立的曼妙女子！
    “原来，你还记得！”皓雪般的眸子微一怔忪，而后，有些复杂地轻垂，绯烟…….已经多久没有人唤过她的名字，包括那个与她最为亲近，她仅能靠近的人，也再不曾唤过。可是这个人，这个让她的人生走向冰冷和血腥，只余复仇，她本该，也确实恨着的人，却这样唤出了这个名。深吸一口气，她缓下胸口翻搅的情绪，抬起眸子，平静而冰冷地望向褚惊寒，“好久不见！褚大哥！”
    褚大哥？那一厢，乐芙衣微挑了一下眉梢，眼前这喜欢搞点儿神秘，老是追着他们不放，而且次次都用那五彩斑斓的蛇阵来招呼他们的女子，显然跟褚惊寒是旧识。这一声称呼，加上褚惊寒的怪异反应，还有那个名字……绯烟……一个叫绯烟，一个叫绛雪，眼前这不过十六七岁的漂亮姑娘的身份，似乎已经不难猜了，不是？只是……乐芙衣暗垂下猫儿似的双目，眸底有一缕黯然匆匆掠过，不愿意承认心底那一瞬莫名的酸楚，如果覃绯烟真的很像覃绛雪的话，那她不得不承认，那个她只知其名，这一生都不再得见，但却会如影随形，成为她心上那一根刺的覃绛雪，真的，是一个很美的女子。一如此时此刻，站在眼前，衣袂翻飞，逸如浮云的覃绯烟。
    “你…….一直跟在沈行舟身边？”褚惊寒这般问，音调平淡如常，听不出波动。
    沈行舟？心下又是一动，乐芙衣眉峰微蹙，五年前，在知道覃绛雪的同时，也知道了沈行舟这个名字，知道了那段曾被传得沸沸扬扬的江湖秘辛，沈行舟！覃绛雪的丈夫，一个坐拥万贯家财的世家子弟，先祖曾在江湖中赫赫声名，只是后来转而经商，在武林中的名声大不如前，渐渐被江湖人所淡忘，却又因着跟褚惊寒的夺美之事，连带他虽然在江湖中没落，却又因几代累积的财富而让人羡妒的家族也再度被提及。只是，沈行舟这个名字，远没有已被刺般扎在心上的覃绛雪三个字来得让她记忆鲜明，时光漫漫，久而久之，竟被她抛诸脑后了！刚一提及，她也只觉熟悉，片刻之后，才从记忆深处挖出这名字背后的种种，于是，恍惚间忆及之前被追杀的种种，眉眼，倏暗。
    “他是我姐夫，姐姐死后，我唯一的亲人，不跟着他，我能跟着谁？”覃绯烟的音调仍然淡冷，却又透着一股子难辨的锐寒。
    “所以，你跟着我，也是他的意思？”其实，他又怎会不知呢？从有人丧身寒隐刀下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成名江湖，树敌自是不会少，不管是为了恩怨，还是为了成名，想要置他于死地的人，自然也不会是少数，可是，在他已然在江湖销声匿迹五年之久后，还能这样处心积虑，步步精心设局，将他逼了出来，还不得不举步维艰的人，除了沈行舟，不作第二人想。
    “我跟着你，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杀姐之仇，不过戴天！”那一声，淡冷沉淀成了冰锐的恨，乐芙衣终于确定，方才那一瞬所感的锐寒，不是错觉。
    可是……双眸倏抬，她惊异而不敢置信地望向覃绯烟，那皓月般的双目中，不容错辨地沉淀着恨意，杀姐之仇，覃绯烟的意思是，覃绛雪之死，是褚惊寒……..不！这绝不可能！她倏然摇头，坚决而笃定，然后下意识地举步向前，只是来不及上前，甚至来不及开口，手腕一紧，已经被一只手紧紧箍住，紧到有些生疼，她怔忪，低头望望他箍住她的手，青筋暴露，微微颤抖，而后抬首看他，鬓角紧绷，嘴角，却慢慢牵起了笑痕，但是，她却分明从那眼角眉梢，窥见了一丝落寞悲凉，于是，她所有的坚决委顿下去，沉淀成一丝无奈，即便，她心中的坚信仍如磐石，却终究因着他，而化为了韧绕的蒲草，圈圈绕绕，倒刺根根软去，再不复寻，柔软如斯，却也心疼…….至此！
    “他是这么告诉你的吗？”杀姐之仇…….褚惊寒启唇，突然低笑了一声，暗垂下双目，眸中思绪，愈发难以看清。
    “什么意思？”覃绯烟敏锐地察觉到话语当中隐约的别意，倏地抬眉追问。
    “也罢！他怎么说，就怎么是吧！”褚惊寒箍住乐芙衣手腕的手掌，蓦地一松，他笑了，所有的思绪沉敛在眸子深处，让人瞧不分明。在覃绯烟惊疑的目光再次无声扫来时，他已经一撇唇，转开了话题，“还是说说你的来意吧！你来，是为了找我报仇喽！”
    “不！我来，只是受他所托，送份礼物给你！”覃绯烟未再深究方才褚惊寒那一瞬的怪异，淡冷的嗓音徐徐而道，然后从腰间取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盒，递至褚惊寒眼前。
    乐芙衣眉梢一挑，蓦地伸手往他手背上轻掐了一记，使了一个眼色给他，无非是让他谨防有诈！
    孰知，褚惊寒却是对她的担虑和忧切熟视无睹，反而给了她一个安抚的微笑，拍了拍她的手背，伸手，没有迟疑地自覃绯烟手中接过了那只木盒。他不是不知人心险恶，只是他对沈行舟的这点儿了解还是有的！他曾经的君子作风如今还存几分，他不想探究，可是，他却是知道，沈行舟想让他死，却绝不可能让他死得太过轻松，所以这份礼物不可能要了他的命，只是…….打开木盒，他的眉峰高高挑起，火药……这是承认之前船上的事情都是他所为，还是……这只是一份挑衅，还有，警告？往身侧一直以忧虑的眼神瞅望着他的乐芙衣瞥去一眼，褚惊寒将所有的忧怀压在心底，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笑了，“替我转告他！老朋友谢谢他的这份礼！”虽然，他不认为，沈行舟真正要送他的礼，是这个！抬眼望向覃绯烟，他心中思虑万千，只是，看见这样一张神似的脸，沈行舟期待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迷乱，还是无措？沉思中带着几许嗤笑的目光，迎上覃绯烟欲言又止的脸，眉峰微微一挑，“怎么？还有话要说？”
    覃绯烟贝齿轻咬下唇，再往褚惊寒身后的乐芙衣睇去数眼，频繁到连褚惊寒也皱眉，一个横步挡在乐芙衣身前，阻隔了她的视线时，她才一个横心，道，“杀姐之仇，不共戴天！这个仇，我是一定要报的！只是冤有头债有主，我不希望牵连太多无辜的人！”她更不希望，那个人的手上，沾染上太浓稠的血腥，那只会让他被仇恨困住的心，再拷上重重枷锁，终其一生，再不得挣脱！
    “你们害过的无辜，还少吗？”她的小沁，她的枣儿难道不无辜？还有那些据说惨死在寒隐刀下的人，难道不是他们为了逼迫褚惊寒所设的局？那些人，难道就不无辜？
    “三娘——”电光火石间，褚惊寒又是箍住了她的手腕，紧紧一扯，她怔忪回头，瞧见他眸中的担虑，意识到他对她的称呼，不是芙衣，而是三娘，蓦然一个激灵，她反应过来，他是在隐瞒她的身份，她是乐芙衣的事，决不能让沈行舟知道，否则她的处境只会更危险，而他们，不能在覃绯烟面前冒险！她沉默了，而他知道她已经明白他的意思，轻松了一口气，将她往身后一扯，这才抬眼对上覃绯烟的眼，“既是如此，就劳烦你帮我给他带句话，我与他的恩恩怨怨，终是要清算和了结，不过，请他冲着我来，我，随时恭候！”
    褚惊寒身上的侠气和气度，一如五年前，总能让人轻易折服，遥远的记忆里，在他跟姐姐最为亲密，她以为终有一日会唤他姐夫的那些日子，她曾经那么那么地崇拜过眼前的这个男人，可是……心口一缩，呼吸一窒，变了！什么都变了！这样的一个人，却…….杀了她唯一的姐姐！除了恨，更多的还有寒心，世间男子竟薄幸至此，要有多么狠的心，才能对着他曾经爱过，放在心上的人，下得去那样的狠手？深吸一口气，覃绯烟让自己从过往种种纠结的情绪中挣脱出来，淡冷地朝着褚惊寒微一颔首，算是允诺，而后，抽身而去。白纱再度覆上面容，皓雪般的眸子在离去前最后回首的一瞬，复杂，难解。
    褚惊寒松了一口气，紧箍住乐芙衣手腕的手放松，而后，挪开。回眼一望，却被她一瞬不瞬的目光盯得心下莫名一沉，下一刻，她已经夺声问道，“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什么话？”他咧嘴一笑，有些牵强。
    乐芙衣不容他闪躲，目光死死锁住他，“你应该有很多话要跟我说才是吧？比如五年前，比如覃绯烟口中的杀姐之仇！”这些种种，难道他不觉得该告诉她吗？他不知道她有多担心吗？在他心里，她到底是什么人？
    “过去的事，我不想再谈！”笑容逸去，他眼里隐隐浮怒。
    “问题是，根本没有过去！”不只被人追杀，他还莫名其妙成了杀人凶手！他们仍为五年前的事所困，包括他的心，不是吗？
    “芙衣！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你为什么一定要追根究底呢？能告诉你的，我一定跟你说！我不说的，那是因为不重要！”他终于转头看她，眼里的烦躁和怒意随着焦躁的语调，倾泻而出。
    “你确定不重要吗？还是……你真正不想的，是跟我分享你的重要？”乐芙衣的语调蓦地转凉，心口急速变冷，然后刺疼着，为着他话语里明显的排斥，还是不行吗？还是被他隔绝在他的过去，甚至是心门之外，是不是？
    被那双漫溢了哀伤的猫儿眼看得心口酸疼，褚惊寒别开眼，不再看她，“够了！芙衣！真的够了！我今天已经很累了，我想歇会儿，我们，到此为止，好不好？”话落，他颓丧地闭了闭眼，快步走到门边，欲拉门离开。
    “你对覃绛雪……是不是也可以到此为止了呢？”凉薄的质问从身后传来，让他的手，僵在了门扉上。心口的痛，疼到几欲窒息，她屏息等着他的答案，回答她的，却是乍然而起的关门声，他走了，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她眨了眨眼，蓦然笑了，笑意被漫溢的哀伤染凉，“其实……我也累了呢！”累了这样一直追在他身后，等待他的回头，累了对他的心，永无止尽的猜疑。
    “你很心不在焉？因为…….见过了褚惊寒？”在一直思索着褚惊寒方才怪异反应的覃绯烟，被耳畔乍然响起的嗓音骇得一阵惊颤，蓦然回过神来，对上沈行舟打量的眼。
    “我只是在想，褚惊寒好像一早就已经猜出来，是我们！”很快的按下满心的思虑，覃绯烟淡冷的语调没有起伏，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她已经懂得如何消除他的疑虑。
    “他若猜不出来，我才要觉得失望了呢！”这么些年的追逐，他对褚惊寒已经不止有仇恨，更将他当成了唯一的对手！他了解他，一如，褚惊寒也了解他！
    “他让我转告你，有什么冲着他去，他随时恭候！”小心地觑看着他的脸色，覃绯烟琢磨着，或许能够说服他，不要再牵连无辜。诚如他所说，那个叫乐三娘的女人，不过只是倒霉，跟褚惊寒牵扯在了一起而已，跟他们的仇恨，没有半点干系。
    “他真这么说？看来，他很在意那个女人啊！”沈行舟笑眯了双眸，嘴角阴鸷。
    覃绯烟心口一突，有些后悔要说出这样一句话，似乎更将乐三娘推向了刀尖，“褚惊寒这个人一向自诩侠义，那个女人，也许真的只是一个朋友，他不见得有多么在意！”
    “是吗？”沈行舟笑应，不置可否，“在意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女人足以牵制褚惊寒，那就足够了！何况……现在想跟他玩儿的，不只我一个！”
    “什么意思？”莫名地不安，因着他眼中狂乱而兴奋的笑意。
    “绯烟，你知道吗？”他兴奋地唤着她的名，没有注意到她陡然瞠大的双目，他不会记得，这是五年来，他头一回唤她的名字，绯烟。“我今天收到了一件很有趣，不！是非常有趣的东西！”话落，他宽袖一挥，自桌上取过一封信笺，递到覃绯烟跟前。
    覃绯烟眨眨眼，从胸腔间欣喜的跃动中回过神来，狐疑地接过那封信笺，“拜帖？”是谁的？当楼容华三个字映入眼帘时，她瞳孔蓦地瑟缩，惊颤不安。
    “连我们堂堂的武林盟主也来参上一脚，这江湖，当真是再无他褚惊寒容身之处了！”沈行舟笑着，难掩得意与狂喜。
    “看来，那几人的死，褚惊寒是百口莫辩了！”虽然是为了报仇，但这一刹那，覃绯烟突然觉得很难堪！栽赃嫁祸，还有，那些无辜横死的人！
    “你错了！你真以为那些武林人士是为了那些人的死，才对褚惊寒穷追不舍吗？绯烟，你太天真了！或许当中有一部分人，确实是，不过大部分人不过都只是打着正义的旗号而已！毕竟，褚惊寒也算是江湖上一号人物，即便沉寂了五年，但打败了他，尤其是顶着杀人凶手头衔的他，可是博取名声的捷径啊！”茫茫江湖，有多少人只是披着正派和君子的外衣，私底下却是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而这，就是他凭以一步一局将褚惊寒逼到众矢之的，如斯境地的筹码——人性！
    “那楼容华已经是武林盟主了！”还需要褚惊寒来成就他的名声吗？
    “楼容华…….”沈行舟阴鸷地勾唇而笑，“身为武林盟主，惩治武林败类，自然是要义不容辞，至于这张拜帖——”从覃绯烟手上接过那张拜帖，修长的手指描摹着帖上精致的印花，沈行舟嘴角的笑意渐深，“要怪只能怪褚惊寒，江湖中浮沉打滚了这么多年，却还是不会做人！”人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但君子与小人之间，最为可怕的，却是披着君子外衣的小人！咱们的楼大盟主，可不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的人，得罪了他，褚惊寒！这可是你自找的呀！
    望着男人的阴笑的侧脸，覃绯烟沉默了，那一瞬间，她有些恍然，剑客只能靠手中的剑来取胜，谋者却可以招来无数的剑为己所用，江湖、人心、权谋、算计，太可怕！远比刀光剑影还要可怕千倍万倍！或许，沈行舟比褚惊寒，更适合，这个处处算计，步步机心，腥风血雨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