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隐

“所以说，褚惊寒跟那个女人，都还活得好好的？”扯唇而笑，说实话，他并不觉得意外，如果那么容易就死了，那就不是褚惊寒了！至于那个女人…….擦拭刀身的布巾一顿之后，轻拂挪开，锃亮的刀身上映出一双眼，闪着笑意，却是阴冷非常，“那个女人，究竟是命大，还是对褚惊寒来说，太过重要，所以出不得半点儿差池呢？”如果是后者，沈行舟弯起嘴角，阴恻恻地笑了，那就……太有趣了！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要马上追去略阳，杀了那个女人，或者是褚惊寒？
    “我改变主意了！褚惊寒让我找了整整五年，让一切就这么结束，岂不是太便宜他了？何况…….你不觉得现在事情，越来越有趣了吗？”
    “你想怎么做？”被深沉的恨意层层包裹的他，她看不透，也读不懂。
    “这样，你先替我跑一趟略阳！”沈行舟又重新低头去擦拭刀身，垂下的发丝略略遮掩他的眉眼，也一并没去了他眼中的思绪。
    “略阳？”覃绯烟挑眉，有些不解。
    寒隐，真是把好刀呢！刀身上映出弯起的笑痕，手一挥，刀光映亮双眸，刀尖已经直指敞开的窗外某个方向，“替我给褚惊寒…….送份礼！”
    “褚惊寒！你昨晚是不是想干脆赖了酒账，所以趁着我酒醉，想要敲破我的头？”痛！痛！痛！脑袋里像是多了个小人儿，不停地抡着斧头砍啊砍，痛到她龇牙咧嘴，痛到她明知道不是那么回事，还是忍不住迁怒，于是，褚惊寒理所当然，又该照单全收。
    “如果你不太熟悉这种感觉呢。我不介意以我的经验之谈消除你的无知，你这样的痛症有个很准确的形容，叫做：宿醉！”无故被栽赃的男人，很无力。却不能拿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你亏欠太多，也暗暗发誓决不再亏欠的女人怎么办！“我让小二煮的醒酒茶，喝下去，一会儿你会舒服些！”一个尚白烟腾袅的瓷碗被搁到眼前，男人的脸色绝对称不上温柔和煦，甚至在她抬眼瞅他时，不自在地避开眼去了。
    “真是好丰富的经验之谈啊！”明明嘴角笑着，心里甜着，在捧过碗，任由眉眼侵染在那白烟袅袅中时，却仍不肯说句好话。
    “你觉得如果这世上没有了酿酒人，还会有酒鬼吗？”清了清喉咙，褚惊寒掩去眼中的笑意，刻意撇着唇这般道，却淡不去眼中欣悦的星火。他想，他们也许终其一生也没有办法对彼此说出瑰丽美好的言辞，但是，就这样吵吵闹闹，你刺我一句，我酸你一回的，又有什么不好呢？旁人又怎会知道，他们的乐在其中呢？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酿酒人的初衷是好的，要怪也只能怪你们酒鬼不知节制！”皱了皱眉头，呵！什么醒酒茶，真难喝！不甘愿地咽下一口茶，抬起眼，却被某人一瞬不瞬的怪异目光盯视得头皮一阵发麻，“你这么看我干嘛？很奇怪耶！”
    “我只是在想，商贾之家的乐家千金，为什么……会去学酿酒？该不会是为了我吧？”挑眉笑问，他定定望着她。
    “不是！”那回答异常快速而急切，就连眼神也有瞬间的闪躲，“你少臭美了，好不好？不过是因为我十四岁那年凑巧救过一个老乞丐，那老乞丐凑巧是个酿酒奇人，为了报恩，硬是要教我酿酒术，我觉得还算好玩儿，所以一时兴之所致，就学了，反正我学什么东西都特别快，也花费不了多少功夫…….”
    “哦？”褚惊寒斜斜挑眉，真是好多的凑巧呢！十四岁……她十四岁那年，应是已然识得他，而那年，他已经学会喝酒，爱上喝酒，即便没有如今的嗜酒如命，却是常常无酒不欢，稍稍识得他的人，没有不知的……
    “褚惊寒！”她突然唤他，目光不再闪躲，猫儿似的双目定定望进他眸子深处，她讨厌他挑眉的模样，像是他看穿了她所有的隐瞒。明明她是比较精明的那一个，他是不善伪装的那一个，不是吗？可是为什么…….却是他先看穿了她？男女之间，难道…….真的是先在乎的那一个，就注定是输吗？她不在意输，却怕输得毫无价值，万劫不复，因为…….“现在在你眼里，我是谁？”他对她的歉疚还有负罪，太重，太明显，她想装作看不见，却终究没有办法自欺欺人！可是这些…….都不是她要的！五年前，他可以抛下她，五年的时间，他们虽然已经熟识彼此，可是，她仍然不确定，这一回，他会选择牵她的手，走下去。何况，他们中间，还横亘着……一纸休书！
    “芙衣——”褚惊寒没有闪避，目光平静诚挚地回望她，“我从没有想过三妻四妾，所以，从我决定要娶你那一天开始，你，就永远都是我褚惊寒的妻子！只是，当年，我们没有机会了解彼此，我也错过了对你好的可能！可是，这五年，抛开了夫妻的身份，我们已经足够了解彼此，这样，也许更好吧！何况…….”他伸手覆上她的手背，而后，牢牢握住，十指相扣，“那纸休书……是我爹执笔！”他从未想过要休妻，无论是他们尚没有感情，他以为她已故去的五年前，还是她还活着的现在。
    所以……猫儿似的双目扑闪了两下，倏地，被星火般灿然的笑意点亮，她反手握住他的，很紧很紧，从他抛下她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们可以这般靠近，连心，也这般贴近。“所以……你不会再丢下我了，对不对？”那种痛，无论她有多么坚强，无论经过了多久，还是几乎摧毁了她，她只怕，再也承受不了一回！
    可是那一瞬，褚惊寒没有立刻回答她，他只是略闪了一下双目，而后，笑了，腾出手，轻揉了一下头顶，“傻瓜！我是江湖人！”
    一个在江湖风雨浮沉，在刀尖上讨生活的江湖人！所以…….他没有办法给她保证，给她承诺，是这样吗？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觉得这般不安？在他眉眼不自觉的闪躲间？是她多心了吗？是她习惯的多疑吗？
    “怎么样？好过些了吗？头，好痛不痛？”他轻笑着，抬手拂开她腮边散乱的发。“以后呀！少喝点儿酒，没见着你解忧，反而累得自己遭罪！”
    “那你呢？”她轻摇头，抬眼望进他眼眸深处，他，在刻意转移话题！“你那么喜欢喝酒，可解愁了？”她问，带着几许刻意的急迫。
    褚惊寒笑了，有几许莫名的苍凉，“你没听过，借酒消愁愁更愁么？”有些事，只有在醉过去时，能稍稍淡忘，醒来时，却记得愈发分明。所以，酒，于他而言，不是遗忘的良药，而是无法歇止的毒，他无法忘却那些痛和过往，所以，只好，饮鸩止渴。虽然，在知道她还活着的那一刻，这痛，已轻了一半。他想，也许，终有一日，他可以戒去这鸩毒，不再需要酒了！
    原来……还是不行吗？她在他再度伸手来抚她发时，侧身，躲开。“头还有些痛，我再歇会儿！”话落，她躺回床上，侧躺，面墙……背对他。
    身后，褚惊寒又静站了片刻，终于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房门，开了，又关上。乐芙衣才极慢地睁开眼来，其实，她不该太强求的，不是吗？那个女人，在她之前，就已经在他心里，五年的时间，她没能忘了他，又怎么能奢望他能忘掉那个女人呢？最重要的是，她还活着，她还有无数的以后可以伴在他身边，而那个女人，已经再无任何可能！可是，她怕，不管她多么的理智，多么的坚强，她还是怕，怕活着的人终究争不赢死人，怕他心上的位置早已填满，不曾腾空，再没有她能进驻的位置！更害怕，他的心，早已死了，对她，余下的，仅有，责任。
    望了望手里拎着的纸包，褚惊寒嘴角牵笑，一边推开房门，一边唤道，“芙衣，收拾好了吗？时辰不早了，咱们该起程了！还有，我给你买了…….”提起纸包献宝的手，在瞧见空无一人的厢房时，僵凝在了半空中，笑意也慢慢消失在了唇畔。
    “你上哪儿去了？”刚一推开门，屋内就冷不丁响起一声比冰还冷的质问，低头走进的乐芙衣吓得一个哆嗦，却难得地没有反驳，反而是心虚地垂下头去。窗外的晨光早已不知何时成了阳光普照，褚惊寒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着等了多久，只知道，胸口的焦虑慢慢凝结成冰，积聚成隐忍的怒火，终于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该死的你！你是傻子吗？你不知道有人要你的命，还是你觉得自己才是武林高手，天下无敌？或者是你根本是嫌自己命太长了，不想活了？我不是让你好好呆在厢房里等我，不要乱跑的吗？你是都把我的话当成耳旁东风了，是不是？”
    这一回，褚惊寒是当真火了！她从未见过他这样骇人狂怒的神色，乐芙衣缩了缩脖子，音调因为心虚而显得有几分气弱，“我只是……我只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已经让我爹娘那么伤心……我……”她只是想在离开之前，再去偷偷看一眼他们，确认他们安好，然后默默地说上一声，对不起！委屈一刹那涌上心头，漫上鼻端，她鼻头一酸，眼里突然有些湿，只是她倔强地一咬下唇，硬是逼退了眼里的泪意，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努力平复情绪，道，“对不起！我知道…….是我太任性了！是我错了！”
    喉间一窒，褚惊寒望着那双眼，被那一闪而没的泪光刺得心口一缩，所有的怒意眨眼间如汤沃雪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些苦涩地一扯嘴角，他不自在地缓下神色，走上前，有些局促地朝她探出手去，“对不起！是我……是我…….是我不好！我不该凶你，对不起……我只是太着急了，我很怕，很怕你有个万一…….”
    四目相对，乐芙衣眼中的泪光被他迭声的对不起沉淀成了淡淡的暖，她喜欢，听他说，他担心她！女人啊！一旦爱上，就是这般没出息，这般容易满足啊！于是，莞尔，自己心口觉得不再堵得慌，他也松了大大一口气。“现在起程，还来得及吗？”
    “当然！”心中郁色一扫而空，褚惊寒望着她展颜而笑，也不由弯起嘴角。“你去收拾一下行装，我们这就上路！”
    “嗯！”她点头应允，越过他，却被桌上的纸包牵引了目光，记忆当中熟悉的香味透纸而出，萦绕鼻端，她愕然道，“这是……”
    “怕你路上饿，所以买了点儿糕点给你备着！再加上，难得回一趟略阳，你应该很怀念这里的种种！是王家铺子的白糖糕。你不是最爱吃的吗？”为了买这白糖糕，他还特意起了个大早，排了好一会儿的队，谁知道，好不容易把这糕买了回来，她却送了他好大一份惊喜！罢了！好在她没事，他就心安了！
    “你怎么会知道？”乐芙衣愕然而问，目光怔忪。他……不该知道的啊！
    褚惊寒回首，走向她，伸出手，将她一双手捧起，牢牢握住，“我说过……在我决定娶你的那一刻起，在我有生之年，我都会好好对你！”她的种种喜好，吃的、穿的、玩的，早在他们成亲之前，他都一一打探过了，只是，他以为再也没有用上的可能，却没想，虽然仍有了用处，却晚了整整五年！
    乐芙衣猫儿似的双目里氤氲着的不敢置信渐渐转化为动容，好半晌，她只能看着他的眼睛，开不了口。在他曾在新婚之夜将她抛下之后，她就知道，他的心里没有她！可是未曾想，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已为她，做了这么多。“你——”她终于开了口，嗓音却□□而沙哑，只是，千言万语。却梗在了喉头，难言的那一个短短刹那，他的眉峰已经紧蹙起来，脸色□□，“怎么了？”
    褚惊寒伸手在她肩头一抹，指尖便已沾上几许淡色的粉末，他将手举至鼻间轻嗅，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瞬时转为铁青，“这回，只怕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什么意思？”乐芙衣挑眉，话音方落，一阵箫声倏然响起，像是还隔着一段距离，隐隐传来，清越而悠扬。可是……一阵熟悉的战栗窜过四肢百骸，她的脸色变了，“这是…….”忆及回忆里的某处，乐芙衣惊颤地一个哆嗦，下意识地缩身藏到褚惊寒身后，而他，已然一个横步挡在了她身前，浑身戒慎地紧绷，眼神锐利地四处逡巡着。
    箫声忽远忽近，一时间，竟难以辨清方位。只是下一瞬，那箫声一如之前树林中那一次一般，倏地拔高，尖锐刺耳。然后，在死一般的静寂过后，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再度自周遭传来，一步步逼近厢房。果然是…….
    “别怕！”察觉到揪在自己腰侧衣服上的手轻颤着，褚惊寒探手过去，将之紧紧握住，感觉到那掌心中冰凉的冷汗，轻声安抚道。
    “我不怕！”脸色略略苍白，浑身颤抖，但乐芙衣还是抬起眼，望着他，扯开一抹笑，然后，像是怕他不信似的，从腰侧掏出一个香囊，道，“我早有准备！窈窈说过的，有备无患！”如果说她之前还不太明白的话，经过了这些日子，她也有了嫁给一个江湖人该有的觉悟，虽然没有武功自保，但她也要尽自己的最大努力，让他无后顾之忧。
    褚惊寒先是一愕，而后，突然笑了，笑意渗进眼眸深处，氤氲成深深的动容，那一瞬，他们四目相对，十指相扣，眼里，只有彼此。
    那五彩斑斓的蛇阵不管瞧上多少次，还是没有办法习惯，没有办法不头皮发麻。即便他们畏惧地停在了雄黄粉围起的圈外，但那声声尖锐的箫声，还有那一个个昂首的三角蛇头，腥红的蛇信，吊诡的蛇目，都够让人毛骨悚然了。
    箫声转缓，然后那蛇阵，在静默片刻之后，一一掉头，有序地散开。想来，定是那蛇阵主人眼见久攻不下，所以转了策略。眼见蛇阵散去，乐芙衣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一阵风来，微冷，她才发觉，已是一背冷汗。可是，褚惊寒却仍然没有丝毫放松紧绷的心弦，仍然如山一般伫立在她身前，仍然，牢牢握住她的手，不曾松开。
    突然，就在下一瞬，他松开了她的手，在她愕然抬眸间，他已经腾空而起，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一抹白影从敞开的门外窜进，电光火石间，两人已经在半空中交手数个回合，再一个对掌，往两旁退开，无声对峙。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一直追着我们？”疾步走至褚惊寒身侧，乐芙衣虽然仍有些脸色苍白，神色却是冷静的，眼神也是锐利的，自小到大淬炼而成的气势，不再沉敛的一一外显。
    站在门边的女子，闻声并未开口，只是轻抬手，白嫩的指尖勾住覆面的白纱，轻轻掀开，风起，撩起她的发，她的面纱，她的裙摆，在风中翩跹，飘若谪仙。门外，阳光射进，掩映着那面容…….
    褚惊寒骤抬的双目，蓦地，一个紧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