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隐

14 (十四)


秦岭南麓的略阳,用武之地,曰“略”,象山之南曰“阳”,故名“略阳”。虽然只是小小县郡,却是自古以来便是秦蜀要冲、陕甘纽带,千百年来一直被视为兵家必争和商旅辐辏之所在,被称为兵家之“襟喉”、商家之“锁钥”。
    黄昏,斜阳日暮,乐三娘站在略阳城门前,仰头望着上方那两个大字,略阳。而后,低垂下眼睑,斜阳余晖打在她脸上,一半明一半暗,却都是神思难辨。
    “走啊!怎么不走了?都过了用晚膳的时辰,我这肚皮已经闹翻天了,怎么?你还不饿?”不紧不慢,始终在前一个身长的男人回过头,挑眉笑望她,那神情过于欢快,那斜挑的眉梢间,隐含的一丝不太分明的试探让乐三娘心上的弦,根根骤然戒慎地紧绷。
    自那日,褚惊寒丢下一声“略阳”之后,他们就从江北一路往陇南而来。不知是不是那些欲置他们于死地的人,已经认定他们葬身于鱼腹,还是他们这一路刻意的乔装有些用处,这一路,倒算是相安无事地走来。一月将过,如今已是盛夏,一路风霜,他们此刻终于站在了略阳城门外。只是这一路上,褚惊寒总以那样带着试探的目光,试探的语气刺探着她面具之下的秘密,是呵,秘密!
    “在进城之前,你真的没有话要跟我说吗?”听听,又来了,那试探的目光,试探的语气,仿佛,已经知晓了一切。
    是啊!她几乎可以确定他已经知晓了一切!可是……“没有!”简洁地丢下两个字,她甚至没有回应他目光间明显的试探,迈开了步伐,越过他,率先朝着城门走去。知道了,那又如何呢?她从未刻意去隐藏,可是他却花了整整五年,才寻得了些许端倪,然后便是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倘若他曾放在心上,何需用上漫长的五年?倘若他能问得干脆一些,她也可以给他想要的答案,清清楚楚,干干脆脆,绝不隐瞒!可惜,他没有!那么,她也没有义务,去回应和满足他胆怯的试探。
    真的是他多想了吗?那迈开的步伐,那已然步进城门的背影,都太过坦然。坦然到,他心里本来已经笃定了几分的猜测又开始动摇起来。可是,那些种种的巧合,还有这一路上,面对他的试探,她下意识的躲避,又作何解释?乐三娘,这趟略阳之行,你是否,能告知我想要的答案?而我,这一刻,是该期待着所有的猜想成真,还是为了这吊诡的一切,而惴惴不安?
    “总算吃到点儿像样的吃食了,这一个月来,真是委屈了大爷的口腹。”酒足饭饱,褚惊寒毫不遮掩地打着嗝,一边餍足地叹息着拍抚略略凸起的肚腹,一边舒舒服服地靠向椅背。
    他们现在身处略阳城某间酒楼的二楼包厢,临窗而坐。窗户半敞,窗外的天已经黑沉下来,一盏又一盏的灯火陆续亮起,点亮了夜空,略阳的夜,从不寂寞。窗外檐下垂挂的两盏灯笼掩映着乐三娘低垂的眉眼,影影绰绰,瞧不真切。她今日没有跟褚惊寒斗嘴,只是极其安静地用着晚膳,这会儿正执着绢帕擦拭嘴角,灯光从她低垂的眼睫间掠闪,在眼下投下暗沉的影。
    “啧!可惜这酒实在是淡而无味,比起一醉楼的,实在差远了!”低呷了一口杯中酒,褚惊寒一脸的失望和遗憾,那日跳船逃生,不得已弃了半空的酒囊,如今,腹中被养刁了胃口的酒虫早在不安分地乱跳了,虽然已经灌了满满两壶荒唐下肚,却也只是稍稍解了燃眉之急,聊胜于无吧!唉!不过才离了短短三月,竟这么想念江州的一切,想来,五年的时间,已经让他习惯了江州的大江东去和烟雨朦胧,当然了,他最想念的是那一窖的扑鼻酒香。
    瞧瞧那副一脸馋相的酒鬼样儿!翻了个白眼,乐三娘懒得理他,施施然站起,“我有些累了,先回房歇着了!”
    “咦?你不出去逛逛吗?略阳的夜市可是很热闹的,跟江州完全不一样,而且今天赶巧是赶集日,你不去瞧瞧鲜么?”挑起眉,褚惊寒有些诧异。
    “不了。”步子略略一顿,乐三娘淡淡的音调响起,而后,掠步而去。
    褚惊寒摩挲着下颚,眼瞅着她的背影,矍铄双目中种种思绪掠闪,最终化为一记笑痕,闪过嘴角,吹了一记口哨,别过头,望向窗外,万家灯火。略阳的夜,已经开始,他的双眸却像是被夜色染透,略阳……
    夜色笼罩着深广的宅院,前庭的喧闹像被这庭院深深隔绝在了另外一处,像是离的很远很远。角门被人轻轻叩响,檐下在夜风中轻摆的两盏灯火晃悠着,也映得男人的脸明明灭灭。“吱呀”一声,门被人拉开,上了岁数的老仆略略佝偻着身子,拎着一盏灯笼站在门内,颤巍巍抬起眼来。
    “禄伯——”门外的男人已经扯开一抹笑,生涩中带着讨好。
    “褚少爷,又是你啊?”老仆借着灯火将男人的脸打量了一遍,有些无奈。
    “是啊!又是我来麻烦你了,这个是我托朋友寻来的长白山上等老山参,请你帮我转交给乐伯母,只是记得了,千万别说是我送的。”褚惊寒脸上涎着笑,将一直收妥在包袱底处的一个精致锦盒递出,心里数不清第几次庆幸起之前为防被雨淋,在锦盒外又厚厚裹了几层的油纸,这才在跳江逃生,在水里游了一圈儿之后,还能保住这支所费不赀的老山参。只是倘若被他最大的债主乐三娘知道,他没银子还她酒钱,却有闲钱买这么一支老山参的话,他以后怕是别想再赊酒喝了。
    “不行!不行!”禄伯一听,却是惊惶为难地连连摆手,“褚少爷,去年你送来的东西,老爷夫人就追问了好久,老奴险些招架不住,今年,是万万不能再来一回了。再说了,褚少爷,乐家自己就经营着药庄,要什么灵药没有?你还是别费心了,这老山参你还是自个儿留着吧!”
    “禄伯,这只是我的一番心意,若非乐伯母不会收我的东西,见着了我只会更生气,我也不想一再劳烦你老人家,实在是…….”
    何止不会收?夫人见了这褚少爷,只会把这些东西劈头盖脸往他脸上砸去,都说这褚少爷是江湖上的高手,可是上回楞是没躲,就被那些东西给砸了个灰头土脸,额上甚至破了道口子,血汩汩淌了下来,一头一脸的血,煞是骇人。屈指一算,居然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事过后,这褚少爷就学乖了,绕个弯子寻到了他,好说歹说让他帮着送东西,还不能报出他的名儿。前年是上好和田玉制的玉枕,据说能安神养气,去年则是西域的名贵香料,据说可通络静心,今年则是上好的长白山老山参,件件都只为了夫人的身子,可是偏偏…….“褚少爷,你这又何苦呢?你明知道夫人这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啊…..”没了心药,费再多的功夫,花再多的银两,寻了多么了不得的珍宝,又有什么用呢?
    是啊,心药!可是,他纵有飞天遁地的本事,又能到何处去寻能治好乐夫人的那味心药呢?褚惊寒暗下双目,捧住锦盒的手颓然一松,极慢地收了回来。
    “唉!”一声叹息,禄伯终是不忍,罢了…….“这回我就帮褚少爷再送一次,就怕被老爷夫人猜出端倪,那老奴就是无能为力了……”
    “多谢禄伯——”情不自禁地笑逐颜开,只要禄伯肯帮这个忙,他就满足了。
    略阳得天独厚,不仅盛产药材,各类矿脉也很是丰富,金、银、玉、铜,一样不缺。不只是交通要塞,又是通商重镇,莫怪小小县郡,也能繁华至此了。长街上,还有不少商铺入夜仍未打烊,卖小吃和各种小玩意儿的商贩更是挤满了街道两旁,灯火将长街照得恍如白昼,人声喧嚷鼎沸,略阳的夜,果真是从不寂寞。
    之前宣告说累了,想要先休息的乐三娘,这会儿正独自走在街上,却像是失了神,对周遭的一切都没有半分的兴趣,只是一步步朝前走着,不知要走去哪里。直到粗犷的歌声夹杂着阵阵鼓声响在耳畔,她才恍惚回过神来,方抬起的眼,匆匆掠向前方,蓦然愕住……怎的……怎的竟会不知不觉走来此处?
    已经偏离了之前热闹的长街,眼前仍是宽广大道,只是大道尽头,一座宅院在暗夜中巍然而立。占地极广的宅院,两扇高耸的朱漆大门,大门两侧巍峨的石狮子,还有匾额之上鎏金的大字,都再在说明,此乃大富之家。此时,那朱漆大门洞开,门口灯火通明,聚集的人不在少数,却无人喧嚷,只是肃穆地围站着,圈内,两个男人左手握着羊皮鼓,右手执鞭,边敲边舞,连打带跳,让人不明其意,却听来高亢神秘的歌声,伴着那粗犷激越的舞蹈,浑然天成。可是……那一厢,乐三娘却狐疑地蹙紧了眉,这是……
    陇南多氐羌族,面前的舞蹈正是秦巴地区用于民间祭祀的开场,被称作“端公”。乐三娘狐疑,不是为了这外地人瞧来只会觉得古怪的舞蹈,而是因为在此时此地跳起了这个舞蹈,只是,她来不及深思,火把闪动间,两张熟悉的脸容映入眼帘,她双眸一缩,下意识地便是一个闪身,躲到了近旁的墙角后。片刻之后,觉得掌下狂跃的心房稍稍平复了些,她才从墙角后悄悄探出一双眼,不知是不是夜色不明的缘故,那眼里,竟闪烁着几许莫名的泪光……
    镰刀般的闪电来得突然,扯裂了黑沉的天幕,紧接着,便是轰隆隆的雷声。夏夜骤雨,总是不期而至,那舞蹈方歇,瓢泼般的大雨已经哗啦啦下了下来,宅院门口那些人连忙收拾着东西往院内赶,不一会儿,院门合上,除了哗啦啦的雨声,一切归于沉寂,了无声息。乐三娘这才自那墙角处踱出,她浑身皆已湿透了,却又不急着找躲雨的地儿,只是定定站在那一处,定定望着那在大雨滂沱中,静谧如斯的宅院,慢慢俯下身去,朝着那一处,跪下,头俯低,重重磕在地面上……
    不远处的某处树影下,静静伫立着一道人影,偶尔被闪电映亮的脸容之上,双目炯炯,隔着雨帘一瞬不瞬望着那跪倒在雨中的女子,眉宇深深纠结……乐……三娘……乐……三娘!
    茫茫然然走在路上,大雨滂沱,眼里的灼热不断涌出,却是转瞬被雨水冲刷,脸上一掬,便是一捧冰凉,但是,分不清,何者是雨,何者是泪。她哭得专注,哭得忘我,深一脚浅一脚朝着落脚的客栈走去,没有发现,身后一直跟着一串脚步,沉稳的,安静的,如影随形,更没有发现,那人与她一样,浑身湿透。偶尔被闪电照亮的一瞬,雨水泥泞的路面上,扯长两道影子,融合一处,再分不开。
    城郊玉文山腰的灵岩寺,被称为小碑林,是略阳香火极为鼎盛之处,在一路跟着那辆华丽的马车行到此处,乐三娘探眼望着那依托山崖,借着两个天然溶洞而建的庙宇时,眉峰不期然,又是狐疑地深敛。沉吟的当下,那马车已经停下,白底石绿,佐以金线,挑绣着繁复藤萝的车帘被人掀起,先是两个仆妇下了车来,接着扶下一个少妇打扮的娟丽女子,那女子又跟仆妇一起再扶下一贵气妇人,“娘,小心些!”
    妇人回以一笑,拍了拍少妇扶在臂弯上的手,站在阶下,抬起头,望向庙门上方所悬的匾额,轻叹一声,“进去吧!荷衣!”
    被唤作荷衣的,正是那扶着妇人的少妇,闻言轻应一声,而后,扶着妇人一道缓步上了石阶。带着檀香的白烟腾袅在眼界之内,随着一声沉抑的佛号,一袭缁衣的老和尚已经双手合十站在了庙门边上,“阿弥陀佛!两位施主有礼了。”
    下了一夜的雨,山间云雾缭绕,一线阳光方在这时破云而出,堪堪投射在妇人与少妇有些许神似的脸容之上,两人都是一脸恭敬虔诚地微微俯首,那贵气妇人也是念了一声佛号,“劳大师久候了!”
    “法事所需都已备妥,施主既到了,时辰将至,就请移步去往侧殿吧!”
    “有劳大师!”妇人双手合十,朝着老和尚躬身行礼,而后随着老和尚一路穿过那腾袅的轻烟,进了庙去。
    木鱼声声,梵音鸣唱,久久不绝,偶尔一声钟鸣,清越渺远,像是穿透了玉文山的层层云雾,随着嘉陵江滔滔的江水传送至整个秦巴山脉,在崇山峻岭,断壁绝崖间回旋…….
    亲手为佛前供奉的七七四十九盏长明灯添上香油,妇人这才转而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闭目,在那满殿的渺渺佛唱中,向佛祖请愿。日日焚香,夜夜祷告,求的,无非是生者太平,死者安乐。一愿家宅安,二愿家业顺,三愿死者安乐,既已离了红尘,不再受那俗世苦,愿能无怨无悲,无挂无碍,得以超脱,早登极乐。
    那一场法事,足足做了一个时辰,直到日头蒸腾开笼罩的云层薄雾,倾洒于玉文山上,灵岩寺大殿里的梵唱才歇止。一个时辰,乐三娘始终耐心地等在原处,甚至委屈地缩身在一块儿巨岩之后,鬓角被热汗浸透,她却没有丝毫挪动的意思,直到几乎快要望眼欲穿了,眼里终于出现了那几人的身影。
    想来,那贵气妇人定是又捐了为数不少的香油钱,于是那老和尚又礼数周到地将她们送出了庙门,贵气妇人跨过门槛,却是稍稍停下了步子,转而朝着老和尚又是躬身行礼,“劳大师多多费心。”
    “施主且宽心,施主诚心定能感动佛祖,得偿所愿!”
    “谢大师宽慰!告辞!”
    一行妇孺徐步走下石阶,马车早已停妥阶下而待,待到人都上了马车坐妥,车夫轻扯缰绳,马蹄声哒哒,渐行渐远……
    乐三娘这才举步从巨岩之后踱出,转目静静望了那辆远去的马车片刻,然后便是随着那些往来的香客,一股脑钻进了庙门。
    灵岩寺里青烟袅绕,香客们肃穆地参拜,祷告,敬香…….灵岩寺不大,但是乐三娘的步子却是毫不迟疑地迈着,熟门熟路的有几分可疑,一路走到了灵岩寺的侧殿,相较于前殿的香客云集,侧殿却清净得过分。佛静静坐于殿中,慈眉善目低敛着,默默注视着世间纷扰,凡尘纠葛……七七四十九盏莲花灯,长明无尽。闪烁的灯影掩映着乐三娘的眉眼,那双猫儿似的琉璃双目,此刻却被震惊所盈满。自不经意扫到那长明灯后供奉的牌位起,之上那“爱女乐芙衣之灵位”几个字映入眼帘,她双眸中便腾起一遍腥红的血雾,脸儿刷白,脚下一个趔趄,险些站不稳……怎么会……怎么会?
    身后,刻意未敛的足息沉稳响起,本该除她之外没有旁人的侧殿中,走出一人。昂藏挺拔,立于她身后,双目复杂地定定凝视她仓皇的背影,深吸一口气,稳下急促的心跳,幽幽道,“真的是你!乐芙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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