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隐

12 (十二)


宽肩、挺背、有力的臂膀、贲起的线条、暗色的肌肤,眼前绝对是一引人垂涎的迷人男色,可惜那一道自左肩拉到后背的血口子,和伤口周围那些惨不忍睹,血肉模糊的挫伤,破坏了美景。
    桌边火炉上一盆水正烧得滚烫,几条布巾在沸水中翻滚,乐三娘蹙紧了眉站在褚惊寒身后,用筷子从盆子里捞起一条布巾,在布巾贴上褚惊寒背上伤口的那一个刹那,乐三娘心口一颤,下意识地一个哆嗦。反观褚惊寒却像是个没事人一般,没有半点儿反应,更别说吭声了。乐三娘不觉有些气结,这个人,自那被人围攻的林子里回来后,就成了这副德行,不言不语,神游太虚,浑似丢了魂儿似的。她心里又急又气,却是寻不着因由,心里嘀咕着他怕是被吓傻了,心口却紧缩着,一再忧心着他的伤势是不是较她想象得要重,想到这一层,擦拭伤口的力道愈发地轻柔了。
    “想不到,你还知道怜香惜玉呢?”那伤,是为她受的,她都知道。嘴角牵起,柔和了猫儿般的双目,指下温柔地将捣碎的药草敷上他的伤口。
    仍然是了无声息,没有回应,褚惊寒只是出神地望着窗外某一处,神色恍惚。
    “不过你也太差劲了吧?不是很能打的吗?怎么还不中用地受了伤?”回嘴吧!哪怕是跟往常一样,回骂她,讥讽她都好,就是不要这样沉默,这样的他,不知为何,让她不安,甚至,觉得害怕。
    褚惊寒始终望着窗外的双眸,总算有了一丝的光亮,却只是乍现了一刹那,又沉入深不可测的暗阒中。
    “你到底有什么心事?要不要说出来听听?”紧蹙了眉梢,乐三娘也不再拐弯儿抹角,索性挑明了说。停顿了一瞬,不见褚惊寒有反应,她猫儿似的双目中掠过一丝恼火,一个横跨步转到褚惊寒身前,就定定站在他目光投射的正前方。看似慵懒,实则锐利的目光一路望进褚惊寒下意识闪躲的瞳眸深处,“褚惊寒,你知道吗?以你少根筋的木鱼脑袋来说,真的不适合苦大仇深。”好吧!他还是不肯说话,真是能忍啊!深觉正拿着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乐三娘的脸色直逼乌云压顶,“褚惊寒,你到底……”
    “我们——”低沉的男嗓截断她的话,语调带着不明的喑哑,“还是分道扬镳吧!”
    “你说什么?”呼吸滞了滞,方才的乌云罩顶转眼间刷白成雪般色泽,她有些恍惚,他刚刚有说话吗?没有吧!应该是她的幻觉,是吧?
    “我说,我们还是分道扬镳的好!”褚惊寒终于抬起头来看她,目光不再闪躲,直直望进那双猫儿似的晶莹双瞳之中,看似平静,却又没有转圜的坚决,轻易便能辨认出他的认真与坚持。
    “你……是害怕连累我?”喉间梗了梗,他的心思并不难猜。
    “是!”拖累的人已经够多,不需要再添一个她,虽然不知道,现在抽手是不是已经来不及?
    “不想连累,也一早就连累了,不是吗?”若想撇清,他何不一早就撇清?心头恼火,猫儿似的双目狠瞪着他。
    “正是因为最开始就做错了,现在才想拨乱反正。”眉间深壑,几乎可以夹死苍蝇。
    好吧!连“拨乱反正”这词儿都出来了,看来是严重得很呢!不怒反笑,弯起的红唇弧度刚刚好,却让人感觉不到舒心和温暖,“那么要请问褚大爷了,是打算怎么个拨乱反正法?”
    “一开始就是我想的太简单,是我的错。只想到已经牵扯到了你,想到依你的性子断然不会甘心如我的意,躲躲藏藏以保周全,却忘了把你带在身边,虽然确保了你不会留在江州,却更是危险。”
    “那么现在你想怎么样?”把她送回去?然后这回他就能确保她乖乖听话,躲着藏着,就为了那些蛮不讲理的江湖人可能拿她开刀?还是他根本就是害怕她被拿来要挟他?只是,她真的可以要挟到他吗?
    “这一次,你必须听我的,一定要安分地找个地方呆着,等到风声过去。”褚惊寒猝然站起身,双手横伸,牢牢扣住她的肩头,力道有些紧,紧得她有些吃疼,目光很专注,专注到,定定望进她眼眸深处,索要她的一个答案。
    “我为什么要?”为什么要乖乖听他的话,如他的意?他真当她不过是个随身的包袱,想要的时候随手拎走,不想要的时候,随时抛下么?
    “你就是要跟我赌这口气是不是?就连自个儿的命也不管不顾了吗?”浓眉紧皱,褚惊寒动怒了。
    “那也是我的命!”不需他多操心。
    “三娘——”沙哑低沉,他第一次这般唤她的名儿,她怔住,猫儿似的双眸抬起,望进他眸中,无言、深痛。“已经有太多人因我而死,所以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人被我连累,尤其……尤其是你!”
    最后那几个字,低沉下去,有些听不真切,却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住了她的心房。他唤她三娘,他说尤其是你……一时之间,所有的怒火如汤沃雪,转瞬尽数湮灭。但是又怎么能心平气和?他……决定丢开她!哪怕是为着那不可预期的险境!“真想要我离开?”不问因由,只问那句,想,还是不想。
    “是!”可惜,他的答案里,包含进了所有的考量,如果不在他身边,能让她安然无恙,那么,这是唯一的答案。
    “既然如此,我会离开,如你所愿!”话落,她用力甩开他在肩头的钳制,不再看他,举步离开。有些事情,可以原谅第一次,但不会原谅第二次。在很多年前,她就告诉自己,不管什么因由,他丢下她,她不会原谅。
    门被重重撞上,又被弹开,带着湿气的夜风扑面而来,哗啦雨声入耳,才恍惚觉察,不知何时,外面竟下起了雨。下得干脆利落,气势磅礴,夜空中起了雨雾,褚惊寒却只是怔立在原处。好一会儿后,双腿一软,昂藏的身形竟重重跌坐在地面,林中惊鸿一瞥间的那双满载恨意的眸子再度浮现脑海,他狠狠闭眼,双手握拳。那个人不会让他平顺安然,何况幸福快乐,他总是着力于夺去他的东西,让他痛苦,有些遗憾他尝过一次,几乎压垮了肺腑的沉重内疚,让他放纵了整整五年,那时甚至没有尝到撕心裂肺的深痛。可是倘若换成了乐三娘呢?光是想象,他心口已经疼得紧缩,害怕,恐惧,他才惊觉,何时起,竟有这么一个人,藏在了心间,藏得这么深,深得他自己也未曾察觉。万一…….他承受不起那样的万一!
    雨后青岚,山青黛色,江水脉脉。下了一夜的雨在天明之际,终于歇停,只有叶间檐上,偶尔还有一两滴雨水坠落。码头上,泊着一艘船,一袭红衣的乐三娘面江而立,站在伸入江面的栈桥末端,满目的山水黛色中,一抹绚丽而耀眼的红,却不觉突兀,反而像是那幅绝美画卷中,点睛的一笔。
    “你确定要走水路么?”不是怕水怕得要命吗?他还记得她初次上船时,那副虚弱惨白的模样。皱着眉,褚惊寒不放心的视线在她与那艘船之间游移。
    “雨后路上难行,只好改行水路。”尽早离开,她只是如他所愿,他有什么好不满意?不是都赶她走了吗?现在什么关心,什么担忧,是不是太嫌矫情?鼻间一声嗤哼,毫不掩饰姑奶奶她心情正不爽得很。
    “你要去哪里?”暗叹一口气,好吧,他理亏,所以,如果对他撒气能让她好过些,他就受着便是。
    “你需要知道吗?”既不同路,何须告知?
    “你这次明白我的意思,会乖乖呆着吧?”好吧!她去哪里他可以不必知道,但是这个女人从来不是听话的人,他总觉得没有办法安心。
    “我只答应了离开!”乖乖呆着有用吗?他忘了他们被追得四处乱逃的时候了?这偌大的一江一湖,他真的以为,她这么大一个人,除了凭空消失,能安然躲在何处?
    “乐三娘——”她一定要让他惶惶不可终日吗?这次的决定,真的是对的吗?数不清是第几次质疑自己,褚惊寒因着她的态度,越来越不安。在他朝着她伸出双手时,她直觉地想要闪躲,但又怎么躲得过江湖上成名高手的迅疾一握,双肩再度沦陷在某人霸道的钳制之下,“你给我听好了——”将别扭着拼命扭转身子的女人硬转来面向自己,褚惊寒咬着牙,沉声道,“你不要跟我闹脾气,你很清楚,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不要因为你的倔强,把自个儿的小命儿给玩儿没了——”
    “就算玩儿没了,那也是我的命!”换言之,不需要一个要把她赶走的人来操心她的小命。
    “你——”咬着牙,褚惊寒的胸口被翻腾的怒焰和种种复杂的心绪纠缠扭绞着,酸痛难当,可是望着她的眼,他却只能死咬了牙关,骂不出口。
    “你说完了吧?说完了可以放手了吧天色不早,我还得赶路呢!”猫儿似的双目不见波兴,只是极淡极淡地瞥过他,在他怔愣,稍稍放松对她肩头钳制的当下,她用力挣脱,而后哪怕一眼,也不再看他。转过身,拎起裙摆,上了船,“船家,开船——”话音未落,眼前陡然一花,衣摆携着潮湿的拂过,本该站在栈桥上的人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就在甲板之上。眼儿一瞪,乐三娘诧异道,“你要干嘛?”
    褚惊寒的回答,是列开嘴,笑开一口亮灿灿的白牙,“我只是突然觉得,跟你这个女人,讲道理是行不通的。”
    “什么意思?”乐三娘难得地愣住,有种不太妙的预感。果然,下一刻,只觉得褚惊寒的笑容拉开极大,只一瞬,隐没而去,展现怒意,还没反应过来,就只觉得天地颠倒,跟那日被无人告知掳上马一无二致,只是这回却是被倒挂在了某人肩头。“喂!你要干什么?褚惊寒!”
    “既然你不肯乖乖听话,我只好亲自押你去一个能确保你安全的地方,只是这回,地点由不得你选了。你最好乖乖听话呆在那儿,否则,就算是用绑的,我也把你绑在那儿。”轻轻松松将女人扛在肩上,褚惊寒话里毫不转圜的坚决,道明了这次他决不妥协。给过女人选择的,是她自己放弃的,他也用不着跟她客气了。
    “褚惊寒,你这个土匪。”再也克制不了地尖吼出声,下腹被某人硬实的肩头顶着,难受得令人作呕,乐三娘的怒火更是止也止不住地狂燃,用尽气力挣扎着,却无济于事,反而累得自己一头大汗。
    “多谢夸奖。当土匪也无妨,如果只有土匪能跟你沟通,让你乖乖听话的话。”轻而易举以一手按住她的背脊,由着她在肩上无关痛痒地挣扎扭动,褚惊寒笑着,却让人不自禁觉得汗毛直立,这个男人火了,是真被惹火了。
    “你这个臭男人,烂酒鬼,挨千刀的土匪——”气得扭曲了脸容,乐三娘从未觉得自个儿这么窝囊过。
    “闭嘴!”一声沉喝,伴随着一记响亮的“啪”声,拍在某人翘臀之上,果然换来了片刻的安宁。
    但也终究只是片刻而已,“褚惊寒——”她要杀了他,她一定要杀了他,这个可恶,该死的臭男人!
    岸边水鸟被那声尖叫骇得惊飞而起,翅膀扑腾声此起彼落,今个儿的码头,真是好热闹啊!
    “你已经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了,你确定要为了跟我赌气,虐待自个儿的肚皮?”伴随着这么一句嘲谑,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水面被端到某人跟前。刚上船时,正是雨后清晨,这会儿,窗外,日头早已破云而出,且已给予这片天地半日的光与热,这会儿已日趋西斜,落霞满天。正是一道斜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时候。
    “不食嗟来食。”她可是很有骨气的好吧!绝不因五斗米跟“敌人”妥协。“再说了,我也不饿。”话落,随之响起的却是一声好不响亮的腹鸣声,同时听闻的两人,一人兴味地挑高一道眉,另外一个却是羞恼地红了一张脸,而后恼羞成怒地回嘴道,“你到底是何方妖孽,居然假扮褚惊寒?”她所熟知的褚惊寒,不会说什么好话,脾气也说不上好,却绝不会霸道得这么可恶。
    “恭喜你啊,能真正把我惹火的人,实在不多。”褚惊寒眯眼笑望她,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眼中隐约有刀锋的冷芒射出。
    所以,是她把他惹火了?所以,她是不是该说一声荣幸之至?翻了翻白眼,乐三娘可不愿承认她有那么一丝丝畏惧面前这个有些陌生的褚惊寒。
    “你最好乖乖把面给吃了。因为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好心给你送‘不想吃’的东西,下一回,你不爱吃,我还不爱送了。”换言之,她这回再闹脾气不肯吃,那就等着真正饿肚皮,他不会好心来哄她。
    眼瞅着褚惊寒伸着懒腰,往舱房外走,乐三娘冲着他的背影蠕动着唇瓣,无声地腹诽着。房门合上,她瞪着桌上那碗引人垂涎的水面半晌,最后不得不屈服在越来越响亮,绵延不绝的空城计下。双肩一耷,认命地觉着面子没有肚皮重要,“我这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老天会明白她的不得已。祷告完毕,端过面碗,拿起筷子,埋下头去,大快朵颐。
    舱房木门虚掩的那一道缝隙后,闪过一双窥视的眼,褚惊寒背靠着木门,想起房内那个因为实在太饿,而不顾形象埋头大吃的女人,不觉莞尔一笑。乐三娘,还真没见过像她这样好面子的女人啊!笑意如星星之火,在眼眸深处蔓延、燃烧,他嘴角的笑纹深敛着连他自己也尚未自觉的宠溺。一阵奇怪的味道在这时窜入鼻间,他眉间一皱,低下头去,不知名的液体弄脏了他的鞋底,留下暗沉的印记,他猝然抬眉望去,舱房甲板,甚至就窗户桅杆,都被这种液体浸染…….
    “快点儿、动作快点儿——”防水的油纸被掀开,几个木箱被一一掀开,露出箱内的物件,怪异的味道霎时充斥整间舱房。
    “你们在做什么?”低沉的喝问自身后传来,船上的伙计纷纷惊惶地回头望向身后,面色沉肃的男人,而褚惊寒在看清那几人身后木箱之内的物件时,面色一骇,脸色愈加青白交错。电光火石间,身后的某个方向,一阵怪异的光亮乍然映入眼角余光,他面色一白,再顾不得质问这些人,连忙抢步而去。那些个伙计对望一眼,而后,不再耽搁,几声“扑通”声后,早有所备地一一翻窗而出,跳下船去。
    “什么味道?”终于将一碗面吞吃下肚,乐三娘餍足地打了一个嗝,却在这时皱了皱鼻子,喃喃自问。蹙着眉,站起身来,打开舱房门,猝然窜起的火光,却在瞬间,映红她骇然瞠大的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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