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隐

10 (十)


��寒隐10)
    白墙黑瓦的客栈有着江南特有的雅致清新,临湖而建,湖中遍植荷花。稍早时刚下了一场雨,雨过云散,月娘悄悄露出脸来,照在水面上,清冷如练,朦胧似纱。一缕淡淡的荷香袭入鼻端,沁人心脾的清新,这才察觉,原先自荷叶中探出的几支花蕾在雨后,悄悄展开了粉嫩的花瓣……
    “你太慢了!”仰躺在屋顶之上,褚惊寒懒洋洋地出声调侃着。目光所及,夜空朗朗,偶尔一阵清风过,鼻端便是淡淡荷香。
    “我可不会功夫,像你那样‘咻’地一声就飞了上来。”气喘吁吁,好不容易终于艰辛地爬上屋顶的乐三娘可不会给他好脸子,一边翻着白眼,一边在底下店小二的帮衬下,将一篮子酒吊上屋顶,却是毫不留情地拎着装满酒坛的篮子,往褚惊寒摊平的肚腹之上用力一掷。
    “哎哟!你这女人,想谋杀啊?”一声痛叫,褚惊寒龇牙咧嘴地翻身握起拳头。
    “小心啊!酒坛子打碎了,可别心疼。”凉凉地斜眼提醒着,乐三娘挥挥绢帕,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满鼻的荷香,这酒鬼,倒满会找地方的!
    连忙手忙脚乱地稳住篮子,将他的救命稻草牢牢护在怀里,褚惊寒这才后怕地出了一头冷汗。迫不及待地拎起一个酒坛子,开了封,轻呷了一口,满足地叹息着,肚中跳了一日的酒虫总算因着酒气,渐渐平复下来。
    乐三娘也随之拿起一个酒坛,开了封,凑到嘴边。
    “咦?你也要喝?”不是吧?他以为这一篮子的酒都是他的呢!
    “舍不得?舍不得你一口也别喝,这酒可是我出的银子!”挑起眉,她就不信,她要喝,他真敢说声不字。大不了砸了这些酒,一拍两散。
    “呵呵!哪能呢?乐掌柜的,可是我这一路上的衣食父母,我哪能舍不得让你喝酒呢?”识时务者为俊杰,赔笑哄着准没错,“我只是从来我见着过你喝酒,以为你不会喝呢!”最好不会喝,是那种一口就能放倒的酒量,届时,这一篮子的酒还不是他腹中之物?
    “酿酒人岂有不会喝酒之理?咱们今日就来拼上一拼,如何?”
    “跟我拼?”挑眉,她未免太不自量力!
    “有何不可?还是……你不敢了?”斜眼挑眉,毫不掩饰的挑衅。
    “没有什么不敢的!那就……拼吧!”正好,他需要这酒,需要好好地,毫无顾忌地醉上一场,醉到可以忘记一切。
    笑笑,她知道,他需要醉上一场,而她,可以陪他同醉。
    仰头猛灌一口,好酒,不过……“这酒的味道……”有些奇怪!
    “这是客栈老板娘泡制的蛇酒!”
    “蛇……酒?”话音有些抖,因着诧异,“方才在林子里,看了那么多的蛇,还险些被咬,你不怕?”居然还喝蛇酒?
    “就是因为吓着了,所以需要压压惊!”好理所当然的语气。像是本该如此。
    “乐三娘……你真是个奇特的女人!”低低笑了两声,褚惊寒这般说道,虽然,他早就知道。
    “之前在林子里的……”那个白衣女子是谁?你认识吗?又灌下一口酒,黄汤热烫着一路从喉间滑向腹中,她像是终于寻着了开口询问的勇气,解开纠缠在心口已然半日的困惑与不安,只是话到了嘴边,却发现,原来开口,真的是这般不易。何况,于他而言,她有什么开口追问的权利?不是,他们之间,什么都不是!
    “应该是冲着我来的!”褚惊寒淡然道,在乐三娘略带惊异地回首望他时,他刚好举坛而饮,目光飘忽地落在月夜湖面的某一处,嘴边的酒坛堪堪遮住嘴角那抹苦涩自嘲的弧度。“蛇阵,白衣女子,应该都是。”
    “我以为……郎骁好像是识得那白衣女子的,所以我以为……”不得不屏住呼吸的小心翼翼,他愿意说了吗?愿意说吗?如果愿意,是不是说明,他正尝试着朝她打开心中那扇紧锁的门?
    “郎骁识得那人,应该只是巧合。而那白衣女子……太像一个人!”嘴角苦潮漫漫,本就飘忽的视线越发没有落点。“一个已经死去五年的人!”
    谁?是谁?多想问出来,可那几个字却像是掐住了她的喉咙,紧涩到难以呼吸,吐不出半分的声息,遑论追问?可是……还需要再问吗?五年!是一个多么敏感的时距?还需要再问吗?除了她,还能有谁?覃……绛雪?
    “你回来晚了!”夜沉如墨,屋内没有点灯,只有香案上两簇白烛明明灭灭,三柱清香腾袅,映着案上灵位,别有一番令人毛骨悚然的惊悸。男人的声音有些嘶哑的暗沉,听不出情绪,却觉得寒到了骨子里的冰冷。
    “路上出了些状况!”那个紧追而来的年轻人身手不差,为了甩掉,费了些功夫。若非她轻身功夫好,只怕这会儿还被纠缠。随着房门轻启,雪白裙摆逶迤而过,女子施施然步进厢房。径自走到香案前,点起三柱清香,鞠躬,上香……覆面的白纱软软垂在腮边,烛火稍稍映亮的脸儿,娇美一如芙蓉面,竟与香案之上悬挂的女子画像有七八分相似,只是不如画中女子的笑靥如花,眼眸如波,这双眸子,像是被风雪覆盖,太过清冷。
    “你见着褚惊寒了?”隐在暗处的男音再起,却多了几分狠绝的恨意。
    “见着了。”
    “哼。本以为他会成了过街的老鼠,未曾想,却还是这般潇洒。”潇洒到该死!
    “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反而按兵不动?”这么多年,她还是看不清男人的心思,那被掩藏在阴冷双目后,被恨意包裹的心,太深不可测。
    “他藏得太好,让我找了整整五年,好不容易将他逼了出来,现在就让他解脱,未免太便宜他了。”恨意已经腐蚀了他的心,复仇,是他唯一苟活的目的。
    “为了逼他出来,你已经杀了不少人了……”连女人、孩子也不肯放过,会不会也有人,来找他复仇呢?
    “那些人是死得冤枉,不过要怪,他们就去怪褚惊寒。”他满身的罪孽,都该算在褚惊寒的头上。
    沉默了片刻,连叹息也未曾有过,白衣女子清冷的嗓音再度响起,“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褚惊寒身边那个女人,跟他是什么关系,你可有查出点儿眉目?”低眉敛首,逆光坐在窗沿的男子手里执着巾帕轻拭手中刀刃,一个翻转,手中刀锋闪过锐利的光芒,照得阴鸷的双目一亮,好刀!
    “是什么关系还不知,不过……那个女子对褚惊寒来说,应该很重要。”红衣女子险些遭蛇吻的那一个刹那,那一贯嬉笑怒骂的男子脸上的惊惶与惧怕,遮不了,藏不住,不会说谎。
    “是吗?那真的是太好了。”夹杂着阴狠的笑意,在暗夜之中,令闻者不觉战栗。“褚惊寒,还有什么比杀了你的女人,看你痛苦来得更痛快?”
    “那个女人……也许跟褚惊寒不是那种关系,她也许是无辜的……”
    “也许?无辜?你心软了吗?”被刀锋映亮的双目回瞥,阴狠乖绝。
    “不!我没有心软,可是……”
    “没有可是!绯烟,你忘了是褚惊寒杀了你姐姐吗?他杀了绛雪,让我一生痛苦,我杀了他的女人,不过是一报还一报,天经地义。”
    “可是姐夫,你已经杀了褚惊寒的妻子……”一报还一报,也已经够了。
    “当年那一把火,只恨没有烧光整个褚家牧场,连带着褚惊寒的爹娘亲人也一块儿给绛雪陪葬。只是死了一个女人,已经是天大的仁慈了。何况,褚惊寒跟那个女人没有感情,自己娘子死了,你瞧瞧,他连一滴眼泪也没掉。又怎及得上我跟绛雪鹣鲽情深,失去绛雪后,我的痛彻心扉,生不如死?”有因才有果,这一切,都是褚惊寒种下的因,所以这果,是苦的,他也得咽。
    “是吗?”五年前的覃绯烟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她也记得当年见过的褚惊寒,年少英雄,飞扬跳脱,咧嘴笑着的时候,仿佛敛尽了所有日华一般的灿烂明朗,可是一场纠葛,两个女子的逝去,就这般将那笑容自他脸上剥离,徒手将寒隐刀埋葬,而后,也一并埋葬了自己!她不知道姐姐跟那个他名义上的妻子于那个男人是何意义?如果曾经爱过,又怎么下得了手,让她失去姐姐?如果不爱,却又为何三媒六聘,风光霞帔,将自己与女子的名儿,写上那红彤彤的合婚庚帖?爱与不爱,都痛过吗?还是真的,只是无动于衷?
    “现在我们就准备着送褚惊寒一份大礼吧!”那个女人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命不好,偏要跟褚惊寒扯上关系。他是最可鄙的天煞孤星,身边不该有任何人,亲人、朋友,都不能留下,遑论女人?
    无言。清冷如月的眸子抬起,望着墙上画中笑靥如花的女子,那笑容,像是不知世间烦忧一般的美丽,可是姐姐……我是该羡慕你,还是为你感到不幸。你这般的芳华早逝,随你埋葬的,却是两个这般的男子。一个曾经的温文尔雅,一个曾经的飞扬跳脱,你都曾爱过的吗?或者……爱的究竟是谁?
    醉了。月亮更亮了,荷花更香了,说不定连母猪都赛貂蝉了。醉眼朦胧中,望着乐三娘因酒气氤氲,而显得红润的脸颊,醉眼迷离,而不经意染上几分朦胧的凤眼,褚惊寒恍惚地想着,酒啊,真是个好东西。
    “你输了。”笑弯了红唇,死酒鬼,这回该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吧?尤其是啊,千万别看不起女人。
    “好吧!我认输。”虽然那女人已经坐不太稳,可是他已经醉瘫了,那就勉强算分出胜负了吧。打了个酒嗝,天上的月亮怎么变成了一双?
    听到认输的话,乐三娘身子一软,也随之瘫在屋顶上,顶上繁星朗月,却是醉眼看花,没有天狗食月,也险些觉着是天有异象。
    “你……还记得你‘亡夫’的样子吗?”突然,褚惊寒开了口,问着这样一个乐三娘从未想过,他会问的问题。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你很好奇吗?”酒意氤氲的凤目窒了一下,又转瞬迷离,弯起的红唇却有了一刹那的僵硬。
    “是啊!是很好奇!因为……你知道吗?我也成过亲的。拜过天地,拜过高堂…..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可是偏偏……我连新娘子长什么样,也不记得了……”酒气上了头,眼皮好重,越来越撑不住地耷拉下来,只是说着,嘴角的苦涩却是如同浪潮,漫漫涌上。
    “为什么……不记得了?”喉间有些苦涩,迷离的双目中,却又止不住的畏怯与期待。
    “因为……我根本没有瞧见她的脸……”记忆里,竟都是血色一般,铺天盖地的红,那个人,于他而言,只是合婚庚帖上,一个陌生的名字罢了。
    “那时没有瞧见,后来,总能瞧见的呀!”只看有心无心罢了。
    “瞧不见了……再也瞧不见了……”眼皮终于再也抬不起来,黑暗铺天盖地而来,沉醉在酒气中,这五年,被回忆撕扯的很多时候,他都宁愿这酒当真是能让人一醉千年,但愿长醉不复醒。
    “什么?”那两句话,被他含糊在口中,听不真切,乐三娘伏下身去,才觉着某人呼吸绵长均匀,竟已经睡熟了。凤目深处略过一丝怔忪的失落,转瞬,却又笑了开来,竟是从未有过的柔和。眼瞅着他鬓角有几丝不听话的乱发,手痒地探出手指轻拂了开去,红唇弯起,淡淡的苦,微微的甜,“跟你不一样,我却是记得他的样子的。永生永世,或许到死也不会忘记。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十八岁。那是个夏天,天好蓝,一丝云也不见。他骑着马在草原上奔驰,风吹过,整个草原都浮起了漂亮的草浪,他骑得很好,在马上笑着,神采飞扬,从那一天起,我就记住了他的笑容。再过了几年,到了出嫁的年龄,我才知道,从那一天起,我的眼里就再也看不进别的男人了……后来,他家来提亲,我好开心……原以为拜了堂,成了亲,就可以延续这份快乐,可是,所有都是我以为……我以为的,却终究没有发生……他,已经不记得我了吧?”
    那一声叹息被风吹散,话声渐渐低了下去,乐三娘终于也不胜酒力地沉睡过去,眼角,却有一丝濡湿的痕迹,被风干在弥漫着荷香的月色里……
    褚惊寒是被胸口的重物压得醒了过来,一睁眼,却瞅着趴在他胸口,睡得正香的乐三娘。还是那张脸,却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一瞬间,有一种怪异的温暖,鼓胀了整个心口,暖暖的,却是充实的。他咧嘴笑了,矍铄的眸子黯下,几近无声地喃喃自语,“是我糊涂了。死了的人终究是死了,又怎么能指望死人能够死而复生?你就是你,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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