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隐

9 (九)


清晨,雨后青岚,山中云雾缭绕,视野之内瞧不真切,却恁是平添了一种神秘幽邃。只一提鼻,就是满满的清冽,醒神的妙方啊!
    “唉!你别动啊!你动来动去,我怎么给你抹药?”
    “练武之人,这点儿小伤算什么?是你太大惊小怪了!还抹什么药?”
    “都让你别动了!”
    “这药……怎么这么香?若被人闻见了,准说我娘娘腔!”
    “谁受伤了?”女声的询问从缭绕的山雾间传出,还在纠缠的一男一女像是骤然被触动到了某个隐秘的机关,倏地,有志一同地往两边跳开。
    “乐姐姐…….”君窈手里正拽着一小盒药膏,见着从浓雾中踱出的红裳女子,羞窘得红透了一张小脸,“今早我瞧见这只小白兔误踩了山里猎户的捕兽夹,所以让这个武痴子把它弄出来,谁知道他笨手笨脚的,反把自己的手弄伤了,所以……”
    “是吗?”乐三娘笑应,这才注意到君窈碧色的裙摆边,窝着一团白绒绒的雪白,皮毛上略沾着些猩红的血迹。只是……这据说凑巧一起赶路的一双男女,反倒让她觉得有趣得紧呢!想到这儿,乐三娘的眼中多了几分兴味,在君窈和郎骁之间来回打转。
    “这娘娘腔的香味……我非去洗了不可…….”郎骁暗恼地一吼,便是火急火燎地足下一点,运起轻功几个起落就消失在密林间的浓雾里,也不知道当真是为了洗去手上的药膏而急不可耐,还是为了其他。
    “不许洗啊!伤口不能碰水的!”君窈本来清脆柔细的嗓音硬是拔高了几度,清澈的双目中清清楚楚写着的,只有忧心。孰知,回过头,却对上乐三娘似笑非笑的眼,呼吸一窒,巴掌大的小脸便是红了。不自在地避开乐三娘的视线,君窈蹲下身,将脚边那团雪白的绒球小心地捧起,抱在怀里,“乖呵!姐姐已经给你上过药了,一会儿就不疼了!只是,你下回不可以这么调皮了,知道吗?”
    这姑娘……竟跟兔子说起话来了。乐三娘摇头失笑,眸色柔和下来,这姑娘,本也算不上熟悉,却又觉得莫名的亲切,除了她总让她惦记起数载未见的小妹之外,或许,真的只是因为有缘吧!有些概叹地轻吁一口气,目光在望向她怀中的兔子之时,眼儿却是狐疑地一眯,“咦?”她轻咦了一声,然后走到君窈身边,低眼打量着她怀中的兔子,“你给它抹过药膏了?”
    “是啊!”
    “就是刚刚你给郎骁抹的?”
    “对啊?怎么了?”君窈抬脸,满眼困惑。
    “这口子收得好快!”乐三娘却是惊讶道,那小兔子右足被捕兽夹的利齿深深嵌入,可是这会儿口子居然已经慢慢收合了,她还从未见过这般良效的药膏。
    “这个呀!是我自个调制的,对疗伤有点儿效果!”君窈这才明白乐三娘的意思,笑笑地亮出掌中陶制的小巧盒子,想了想,却是不由分说将盒子塞到了乐三娘手中,“姐姐如果不嫌弃,这盒药膏就送给姐姐吧,就当一个小小的见面礼,以备不时之需。就算没有伤口,就当香膏使也是极好的,我都是拿它来抹手抹脸的。”说着,君窈打开盒盖,抠出了一点儿药膏,在手背之上均匀地抹开,一股淡雅的花香扑入鼻中,乐三娘再望望君窈吹弹可破的雪肤,还有经那药膏滋润之后,越发水润的手背,双眸,突然发起骇人的亮光。
    昨夜的雨下得极大,雨后山路泥泞难行,说不准还会有山石滚落,为了安全,等到放晴之后,晒上半日,午后再上路比较好。偷得浮生半日闲,这山中与世无争的幽静泰然,却也是别有一番闲适,万事皆好,除了…….
    “你真的不跟我比武吗?”曹操啊曹操,刚想着,那个“除了”就蹦出来了。那双奇异深邃的蓝色眸子像是晴空一般清湛,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直接蹦到他眼前,一脸期待地瞅着他,褚惊寒却是没力地朝天翻起白眼。
    “我的身手还不错的!”跟他比武,不会吃亏。
    没人理他,褚惊寒索性抽身便走,身后某人忙不迭跟上去,再接再厉。
    “奇怪了!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比武呢?”
    他为什么就学不会放弃呢?
    “我师父说了,大家切磋切磋,容易找出不足,加以佐证,对比武双方都有好处的!”这个人的师父一定没有告诉他比武的好处,只要知道了,他一定会愿意的!想到比武,郎骁突然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叫嚣着,沸腾了起来。
    “那你师父有没有说过,习武是为了强身健体、行侠仗义、锄强扶弱,不是为了逞凶斗狠,恃武凌人?”天啊!他居然还能翻出几百年前,初入麒英院时,先生所说的教条,连他都佩服自己。果然,人的潜力是无穷的。眼前这个武痴子,就是逼迫他无穷潜力的动力。
    “我师父有说过!”师父说的每一句话,他都铭记在心。
    谢天谢地!他的苦难日子,可以结束了吗?耳根子可以清净了?褚惊寒轻吁一口气,只差没有喜极而泣。
    “可是……”好无辜的语气,无辜到让人头皮发麻,“我是要跟你比武,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好吧!是他高兴得太早,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也是自作自受,活该!
    “别说这些了。你不也不急着下山,咱们就先来比上一回,怎么样?”摩拳擦掌,那双蓝眸更是亮得闪闪发光,就连国库里的金条也要甘拜下风。
    “你怎么就确定我会武呢?”他不记得他有在他面前动过手,褚惊寒无力地想着。
    “咦?你不会武吗?”好像……真没见他动过手?啊!那时,他是被那二十来个人,追得满山跑,很狼狈的,难道说……他真不会武?倒抽一口冷气,郎骁笑容僵住,蓝眸暗淡,生命无望……
    “嗯。”点了点头,为了脱离苦海,就算承认他是他最瞧不起的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没关系,我可以让着你。打着打着你就会了!”蓝眸却是又一瞬放亮,好顽强的意志力。
    他终于知道他的武功是怎么来的了!敢情也是被他师父打着打着就会了!泄气地垮下双肩,这一回,换褚惊寒觉得,人生坎坷啊,直惨淡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这五年的日子过得太过潇洒惬意,天怒了,不再容他……
    “快点儿快点儿,天色都不早了,咱们得赶在天黑之前进城。”山路难行,某个男人今天的情绪是异常的焦灼不稳。
    “急什么呀?不是说就几里路了吗?天黑之前一定能进城了,这沿途风景无限好,可别浪费了。”悠哉自在,她兴致正好呢!
    “你……你是故意的!”这女人,比狐狸还狡诈可恨。
    “咦?我不就是赏赏风景吗?也能碍着你?啥故意的?”眨眨眼,好不无辜,好像当真是他怨错了好人。
    “你……你明知故问!”磨磨牙,却是咬不下去,算了,好男怎跟恶女斗?“再不能闻到酒香,我这肚子里的酒虫就快把肚皮给咬穿了!”恼羞成怒,暗红了耳根,还真是……可爱!
    “哦…….原来是你的酒囊空了,酒瘾犯了,难怪……难怪……”难怪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一整天都在催着,团团转,乐三娘将那声“哦”刻意拖得老长老长,像是终于恍然大悟,眼中狡黠的笑意却是关也关不住。
    “是是是!是我的酒瘾犯了。所以姑奶奶你就行行好,救救我吧,挪你贵足,咱们还是快些进城吧!”他可不想被馋死在半路上,那未免太损他的男子汉威仪。
    一口酒,逼死英雄汉。摇头叹息,乐三娘扭头望向身后,道,“窈窈,咱们就加快些脚程,这人酒瘾犯了,再不让他喝酒,他若发起疯来,我可制不住他。”毫不留情地揭着某人老底,谁管正主脸色恼得暗红。好在君窈没有落井下石添把火,只是抿唇偷笑了一下,点点头,倒是加快了脚下步伐。
    嘴里无声地嘟囔了两句,褚惊寒的脸色别扭得紧,“你干嘛非要跟他们一道走?”萍水相逢,不是该道一声再会,然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江湖再见的吗?他们怎么会走在了一道?为什么苍天给他下了这么多人生的绊子?先有一个玉闻笛,再来一个乐三娘,现在还多了一个“你要跟我比武吗?”。摆脱不了那个武痴子,坎坷人生还有何希望?
    “当然是因为我跟窈窈聊得来啊!还为了这个……”神秘兮兮地眨眨眼,再自怀中掏出精巧的陶制小盒,小心翼翼的神态,浑似捧的是心肝宝贝。
    “药膏?”他们确实生存在不同的世界,他永远洞悉不了她的想法。原来,他们之间隔的不是鸿沟,而是天堑。
    “是商机!”横了她一眼,像是他犯了多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你想想,这么好的药膏,不仅能止血生肌,用来疗伤,还可以当女子护肤的香膏来用,这是多么大的商机?”捧着那盒药膏,猫儿似的丹凤眼开始发出刺眼的亮光。
    商机?他看着是药膏,她看着的,却是银子吧?额角抽搐,这个女人什么时候才能摆脱那俗不可耐的铜臭味?朝天睇去一眼,褚惊寒有些无力,“乐掌柜的,小的记得你开的好像是酒楼?”莫非她的一醉楼准备改行卖胭脂?这可不行,他还馋着一醉楼酒窖里那些一闻见就让他口水直流的佳酿呢!
    “做生意,最怕墨守成规,你呀……算了!粪土之墙不可污也!”啧啧啧,数不清多少次为他的资质感到可悲。
    “我情愿是前面一句。”褚惊寒额角再一抽搐,僵着脸色道,他情愿是不怎么中听的朽木,也好过被比作粪土。
    “都一样!以你的慧根,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我确实不该对你太过期待!”罪过呀罪过!险些犯了古人揠苗助长的错!她是揠苗的手,他是那根不成才的苗子。
    “我庆幸自己不是跟你一样的商人。”无商不奸!“你确定那小姑娘会让你得逞?”
    “这可是大家都赚银子的好事儿,为什么不答应?”有把送上门来的银子往外推的吗?
    那可不一定。不然……“你为什么还没开口?”不也是没有十足的把握!
    “时机!什么都是要讲求时机的。算了,算了,以你的慧根,又怎会懂得个中玄机?千万别问我什么时候才是好的时机,佛曰:不可说!”神秘笑笑,摇晃着纤长食指,她又改说佛偈了?
    朝天翻了翻白眼,褚惊寒轻哼了一声,算了,他堂堂男子汉,就不跟一个小女子计较了,何况,吃她的闷亏还少么?郁卒地晃了晃手中空荡荡的酒囊,他粗眉一攒,肚中酒虫都快翻了天了,苦哉!闷哉!摇晃酒囊的动作一顿,低垂的双眸中一抹锐光匆匆暗闪,他已经一个极快地动作将乐三娘往身后一扯,横步挡在了她的身前。
    同一时间,郎骁也已护住君窈,抬起的眼,四处逡巡着,却闪动着兴奋的亮光,“有人跟着我们!”太好了!太好了!有架可打了!他得护住身后三个“不会武”的人,一定……一定可以打得痛快。
    清越的箫声自密林深处响起,算不上悦耳,但也清幽,两个男人的神态各异,一个紧绷,一个兴奋。突然,原本平淡的箫声拔起尖音,尖锐得让人捂耳不堪再听,下一刻,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在四周响起,一步步逼近。
    “有蛇!”君窈惊呼一声,瞪圆了空灵的双目。
    乐三娘倒抽一口气,好多……好多蛇!红的、绿的、黑的、白的、麻的,粗的,细的,好一个五彩斑斓,“环肥燕瘦”,应有尽有啊!在那箫声中,蛇群围成了圆阵,将他们困守当中,然后,一点点缩小包围圈……好有序的进攻!箫声略略停住,那些蛇整齐划一地停住前进的步伐,原地待命。方才的沙沙声不见了,只余偶尔风过,吹动树梢的声响,还有他们彼此的呼吸声。静!好静!静得让人头皮发麻!还有那一个个昂起的三角头,一双双蛇目盯得人汗毛直立,乐三娘打了个哆嗦,才陡然发觉,不知何时,竟已是一背冷汗。
    “不可轻举妄动!”按住郎骁耐不住就要拔剑的手,君窈神情凝重的摇了摇头。蛇,都擅长谋定后动,人,便只可后发制人,别无选择!
    没有人敢轻举妄动,都只是绷紧了情绪,跟那些五彩斑斓的蛇们大眼瞪小眼,就连郎骁也在君窈的制止下,稍稍沉住了气。于是,他们只觉得更静了,静到他们彼此的心跳声,突然大了起来,“咚、咚……”一下应和着一下,越敲越大声,越敲越急促……
    “小心!”一声尖锐的箫音拔起,近得仿佛就在咫尺,蛇阵突然开始动作,一条条极快地昂首扑咬过来。长剑出鞘,郎骁剑锋横切而过,地上多了十来条蛇尸,一段一段的,还在黄土中蠕动着,令人作呕。
    褚惊寒手中没有兵刃,只得以一双肉掌当心画圆,织成绵密的掌风,再推将出去,将飞扑过来的蛇横扫出去。“小心!”一条色彩艳丽的红线小蛇趁隙钻往乐三娘脚下,褚惊寒双目一个瑟缩,心口一紧,飞身扑救。
    “咦?”乐三娘骇得吓白了脸,下意识地缩脚,电光火石间,只想着,看这蛇的颜色,一定很毒,一定……一定很毒……可是,那小蛇却在张口咬下的瞬间,却像是畏惧一般停了一瞬,就是那短短的一瞬,它就已丧身在褚惊寒掌下。
    “你怎么样?有没有事?”褚惊寒的脸色没有比她好多少,也是惨白得吓人,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只是这般促声问道。
    乐三娘被吓闪了神,好一会儿才讷讷地摇了摇头,褚惊寒粗眉一攒,却稍稍松了一口气。
    “闪开!”清脆的嗓音响起,只见着君窈扬手一洒,一大把黄褐色的粉末朝着四周蛇群洒去,一阵呛人刺鼻的气味扑鼻而来,那些蛇却倏地掉头奔窜。“雄黄粉!出入山林,蛇虫鼠蚁多得是,有备无患嘛!我稍早送给姐姐的那只香囊里也有!”
    难怪!难怪那条小蛇方才怕了,原来如此……乐三娘恍然大悟。
    “你们看!在那里!”君窈扬手指向某一处,树梢之上,站立一人,一袭白衫,飘飘欲仙,唇上一管碧箫,随着箫声再起,四窜的蛇群又像是被安抚下来,缓慢而有序地散去。覆面的白纱被风吹起一角,隐约露出一抹朱唇,白纱之外露出的眸子,冷如昆仑山雪,皎若天上初月,淡淡扫了众人一眼。就那么一眼,褚惊寒的背脊,却倏地,为之僵硬。
    “是你?”那一厢,郎骁这般道了一句,蓝眸亮得出奇,定定望着树梢之上的白衣女子,不曾稍移。
    君窈侧眸望向郎骁,神情微乎其微地变了。
    白衣女子双眸淡淡扫过郎骁,未作停留,足下微动,却是猝然转身,轻踩枝叶,白衣逶迤,飘忽而去。
    “你等等!”郎骁急唤着,想也没想,足下一点,已经纵身而去,借着林间树梢,朝着女子的方向追去。
    “郎骁!”君窈促声而唤,小脸煞白。“乐姐姐,我们青山绿水,后会有期!”一咬牙,君窈回身朝着褚惊寒和乐三娘略一拱手,便是一刻不愿多留地拎起裙摆,朝着方才郎骁离去的方向奔去。
    可是……以方才那白衣女子和郎骁的绝顶轻功,不会武功的窈窈又怎么追得上呢?乐三娘无声叹息着,回过头,却瞧见褚惊寒仍然神色怔忪地望着方才那白衣女子所立之处,她眉一挑,心口,不安地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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