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隐

8 (八)


一杯酒,百鬼开恩,黄泉路好走。
    二杯酒,一朝忘年交,累一家性命,竟是歉意深深难开口。
    三杯酒,若不怨不恨,来生再遇,知交一生,莫再负白头。
    黄土新坟杏花酒,这酒香侵染了脚下黄土,却不知能否让钟爱杯中之物的老钟头再嗅得一口?仰起头,将酒囊中余下的烈酒一饮而尽,双目充血,盈着仿佛要燃烧起来的红,愤怒、愧疚、自责,太多太多的情绪纠缠在眼底,凝成怪兽的爪,紧掐住心口,难以呼吸,除了痛,还是痛,可又能如何?除了任它痛着,挨着,熬着,竟再寻不得一个解脱的出处!厌恶透了这江湖的血腥杀戮,以为远离了,却原来还是深陷其中,当真应了那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么?既是如此,那么这一生当真就要陷在这江与湖的血腥泥沼里,万劫不复了么?如果不是,谁又能告诉他,这煎熬的尽头,在何处?从前的年少轻狂几时起被磨得涓滴不剩,风风雨雨又是多少年,竟突然迷茫,找不到可以回去的地方?
    他很伤心!她知道。默默站在几步开外之处,眼瞅漫天飘洒的雪白纸钱,纷纷扬扬。翠林修竹之下,明明高壮挺拔的身形略略佝着,因着那些哀伤、愧疚、自责的纠缠而写就着脆弱,乐三娘不觉间,红了眼眶,心口紧缩着,泛酸的疼。她是多么矛盾啊,害怕他这样的孤绝,却又不忍叨扰他的悼念。风起,竹叶儿沙沙作响,竟也似在为之哀泣……想劝一句,逝者已矣,节哀顺变,张开的口,却吐不出半分声息。所有的字眼都是这般苍白,这般无力。有些逝去,又怎可能仅仅是一个“哀”字,一个“变”字?又要如何将这满腔的痛抚平,说什么,节哀顺变?
    身后脚步声渐渐靠近,褚惊寒自沉浸的思绪中回转神来。袖口被人从后轻轻拉扯,他极快地抬手揩去眼角的一抹湿润,有些懊恼地沉下嗓音,音调中却带着暗沉的嘶哑,“有什么事?我不是说了想一个人呆一会儿么?”
    “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想打扰你。可是……”乐三娘自嘲地扯扯嘴角,那笑,甚是难看,然后,面有难色地朝着某处,指了指。
    褚惊寒有些不耐烦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脸色却是瞬时变了,不由低咒了一声,“该死!居然追到这里来了!”
    “真是阴魂不散呐!”乐三娘苦笑附和,通往新坟的山间小道上,一行人正在四处探看,那身熟悉的青白衣衫啊!须臾间,那些麒英院的弟子当中,像是有人发现了他们,朝着他们这个方向一指,那些人叫嚷着便朝这处冲了过来。
    “快跑!”褚惊寒扬眉一惊,却是在乐三娘怔忪之时,蓦地一箍她的皓腕,拉住她便往密林处逃窜。
    “为什么是跑?不是打?”说实在,她养尊处优惯了,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要逃得这么辛苦?
    “打?你很能打吗?”不屑冷哼,不是他瞧不起她,她能在麒英院初学弟子的手下走过三招?
    “我不能打,你不是很能打吗?”单枪匹马一夜之间挑了饿虎沟的褚惊寒,难道只是跟他同名同姓而已?
    “就是因为很能打!怎么说也是同门,拳脚无眼,刀剑无情的,如果出手一时没了轻重,伤了人可怎么好?”他也是用心良苦。
    “你是怕自己打不过才是吧?”瞧瞧,身后喊打喊杀得好不激烈,反观他们,气喘吁吁,逃得好不狼狈!
    “这也是个问题!双拳难敌众手,何况,还拎着你这么一个累赘,怎么打?”这么逃,他也很没面子的,好吗?
    好吧!她是累赘!还是个用“拎”的累赘!不怒反笑,手起指落,却是隔着衣料揪住某人的腰肉,狠狠地扭转。
    “啊!你这个女人……是疯了吗?我们在逃命,在逃命啊!”一声尖叫,武林高手也在女人的五指山下,变身为可笑的跳猴。
    下颚得意地一扬,意犹未尽地收回五指,就说吧!她这个累赘可也有能整治他这个武林高手的时候。
    孔老夫子说得好,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啊!嘴上小声地嘟囔了两句,耳里听着脚步声已经越追越近,褚惊寒额角一抽,不甘愿地煞住步子。罢了,拎着这么一个算不上轻,还不合作的“累赘”,要跑是跑不掉了,那就索性……“只能打了!你躲到一边儿去,掌柜的是坐着打算盘,让我签账单的!这吃力不讨好的卖力活儿,哪能让你干?”别到时候,还得让他分神救她!
    好样儿的!都这个节骨眼儿上了,嘴上还不肯认输!不过,她是个生意人,最不可能的就是做赔本生意。现下这个情况,怎么看也先是退了外敌,再算账才划算。于是,她撇撇红唇,终究是暂时咽下这口气,难得听话地退到一边,几步开外,有一块几人合抱方能圈围的大石,她预备在他开打时,识相地躲到那块儿去保命!
    可是……褚惊寒还在盘算着没有兵器的自己,怎么能在不伤人的情况下,尽快结束战局的当下,他们身后,正在发生奇怪,而惊人的变化。
    那诡异的风卷衣袂声,和接二连三重物倒地的声响太过奇怪,就连乐三娘也觉得不太对劲。两人狐疑地对望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回转过眸子望向身后,孰知……褚惊寒眼眉惊抬,乐三娘则是被眼前所见惊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是个极年轻的男子,一袭紫衫,以着极为诡异的身法和速度在那群麒英院弟子中间穿梭,手里一柄未曾出鞘的长剑看似极为轻巧地朝着那些弟子身上击去,闷哼声一声接着一声,二十来个麒英院弟子无一幸免,都被剑身拍上颈后的睡穴,一个个投身大地的怀抱。“嘭”最后一个麒英院弟子重重倒地,激起黄土一阵。
    一定很疼。打了个哆嗦,乐三娘想着那些个麒英院弟子醒来之后,只怕一个个都得浑身酸痛上几日。只是……“这武功身法能瞧出什么名堂?”一边小声问着,她一边将大半个身子缩到某人身后,这么瞧来,该是个高手,可是……是敌是友
    褚惊寒正攒眉瞧着那一处,思虑化为眉间轻皱,一褶再一褶。“你是江湖人吗?我跟你说了,你就能懂?你少自作聪明!”
    一开口就没好话!心口怒火燃气的瞬间,原先的畏怯突然不翼而飞,乐三娘倏地放开紧扯某人衣袖的手,一扬头,单手叉腰,便是讽道,“我看你是觉得丢人吧?你们麒英院教出来的什么弟子?二十个打一个,还没一点儿招架之力,我真怀疑你这个只会逃跑的家伙,能比他们好上多少?还是你根本怕了,因为你不是那人的对手?”
    “你给我闭嘴!”褚惊寒这回没瞧出被她惹恼的神色,却是沉声低喝了一记,难得的气魄竟也让乐三娘倏地一愕,气焰为之一窒。褚惊寒犹觉不够地狠瞪了她一眼,然后将她往身后一藏,这女人真是个累赘没错!看出来人是高手,是敌是友未明,居然还不能安分些!乐三娘是何等聪慧之人,转念一想,已经计较了厉害,虽然心中犹有气,却也知道不是算账的时候。倒还算乖地缩躲在身后,却是朝着他的后脑勺狠狠瞪了一眼。
    须臾间,那紫衫男子已经走近。只见他一头黑发如墨,随意束在脑后,五官深邃如刀刻,轮廓分明,此时正瞅着他们,双目像在……放光?“他们二十多个是要跟你打的,你的武功应该不错!我要跟你比武!”
    嘎?这是……唱的哪一出?褚惊寒和乐三娘都是一愕,摸头不着脑,这才发觉男子朝着他们这边瞅来的双目亮得出奇,竟流转着奇异的湛蓝色!
    “不是说拔刀相助的吗?怎么又变成逞凶斗狠了?”那是一把什么样的嗓音?清风明月,泉过石上,不过如是。密林尽头,一道纤细的身影渐行渐近,那是个纤弱的碧裙少女,正一手拎着裙摆,一边气喘吁吁地跑近。
    好一个空灵的姑娘!那一厢,缩在褚惊寒身后的乐三娘只觉眼前一亮,那少女瞧上去还很年轻,十六七岁的样子,一头青丝没有挽髻,也没有编成辫子,就这么直泄肩头,额间悬了一根精巧的碎玉链子,衬得那双清澈如泉的眸子愈发明亮动人。一袭碧柳色的衣裙甚合她的灵透,一眼望去,竟像是林间仙灵。
    紫衫男子眼中兴奋的光亮黯下,那奇异的湛蓝色竟沉淀下去,还是蓝,却是近黑般的深蓝。嘴角一撇,他神色有些复杂地睇着正仰头望着他的清灵小脸,“我师傅说的,见死不救非好汉!我师傅还说了,有武不比是傻子!”
    呃!褚惊寒额角一抽,前面一句,是江湖至理名言!虽然那个“死”字用在他们身上有待商榷!后面这一句……还真是闻所未闻啊!
    “你……你就是个武痴子!”白嫩纤细的食指一扬,指向紫衫男子那管挺直的鼻梁。少女轻一跺脚,粉腮悄悄鼓起。轻嗔地横了对方一眼,回眸望来,少女已经笑弯眉眼,朝着褚惊寒和乐三娘一拱手,“两位受惊了,可千万莫听了这武痴子的疯话!他总是四处拉着人比武的,可千万别当真!”
    褚惊寒目光微闪,扫了一眼少女的手势,嘴角半牵。亮左手四指意为四海武林皆同道,曲左手拇指为自谦,右手握拳为以武会友,两臂成圈说的是天下武林一家。这小姑娘,竟是江湖中人么?
    乐三娘则只觉得这年纪轻轻的一男一女,有些耐人寻味!尤其是那个被少女称作武痴子的紫衫男子,真是……有些怪呢!
    虽然说人家确实是出手相助了,无奈褚惊寒打心眼儿里觉得他不需要人家拔刀相助,再加上,他总觉着这年轻的一男一女,尤其是那个一见着他就双眼放光,还说什么有武不比是傻子的小子实在是诡异得很,所以客套地致谢之后,就拽了乐三娘准备开溜。谁知天公不作美,一道道闪电夹杂着闷闷的雷声劈将下来,阴沉了一日的天便像是被那闪电扯裂了口子,被雷炸开了窟窿,瓢泼大雨,说下就下。褚惊寒将老钟头一家葬在山上,此处离老钟头他们那个小村庄还有好几里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唯一能避雨的地方只有一处破烂的山神庙。无奈,这种破天气,能有片瓦遮头,挡挡风雨,已经是不错了,所以两男两女一头一脑地便扎进山神庙中。
    好在,这山神庙破烂归破烂,还不算窄小,两男两女燃起两处篝火,分据两侧,倒还能各自为政,互不干预。
    “看来,今夜得在这里过夜了!”稍早的时候,褚惊寒已经将身上还未淋透的外衫解下,用树枝挑了,在火上烘着。这会儿也差不多烘干了,他一边这般说着,一边已经动作熟练而自然地将烘暖的衣衫取下,不由分说便罩上了乐三娘的肩头。
    温暖笼上双肩,同时将自己包围的,还有浓烈的、熟悉的,属于他的气息。乐三娘怔忪抬眼望他,四目相对,一时,竟无言。
    “虽然你素日里凶悍得很,可再怎么说也是个女人!放心,既然是我带你出来的,怎么也会把你照看好!”不自在地低咳了两声,褚惊寒刻意放粗嗓音道。
    乐三娘撇撇嘴角,难得地没非与他争个高下,眉眼流转间,盈着淡淡笑意,双颊不知是不是火光映射的缘故,通红通红。过了半晌,她才打破岑寂,道,“真是奇怪了!麒英院的人为什么能紧追我们不放?在衢州是这样,到了这里还是这样!你平日里做人到底是有多失败?你的同门个个都想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紧咬你不放?”
    “你以为想找我麻烦的,只有麒英院的人吗?虽然我已经有五年不在江湖上挑事儿了,但怎么也还算有些名头,加上死的陆尚武跟嵩山派和唐门都关系匪浅,江北镖局的秦老镖头在江湖上也是名声响当当,所以,谁要在这个时候逮到我,那还愁名声不起?”江湖、江湖,一江一湖间,残酷纷争,从来如是。
    “可是一直紧咬我们不放的,只有麒英院的人!”怎么想也是他太遭人恨!
    “那只能说明麒英院有银两!”麒英院每年光弟子所缴的束脩,只怕连朝廷也要眼红。
    “你是说,有人卖了你的行踪?可是…….谁有这能耐?难道是…….百鬼楼?”乐三娘很快切入要点,却是因着这个猜测倒抽了一口冷气。
    百鬼楼中无秘密,诚意作金银,价高者,得!百鬼楼,江湖之中专门贩卖消息的“黑”店,不知其背景和来历,只是听说百鬼楼的当家被称作鬼王,座下小鬼无数。只要你有足够的诚意和银子,你就可以在百鬼楼里买到任何你想要的消息。
    褚惊寒轻一耸肩,倒是不太在意。他早料到会这样,不是说,百鬼楼什么都知道吗?要他的行踪还不简单?只要有银子就够了,而麒英院最不缺的,就是银子。“你在想什么?”咬牙切齿,一会儿跃跃欲试,一会儿却又像是悔不当初的样子。
    “我是在想,这个生意门路似乎不错!虽然已经被别人抢了先机,不过你说……如果我搞个万鬼楼什么的,会不会比百鬼楼赚得多?”
    褚惊寒一窒,气有些不打一处来,是他的错!他怎么能指望这个浑身铜臭的女人在听到银子之后,还能正常?摇摇头,他将酒囊打开,仰头猛灌了一口黄汤,乐三娘这个女人,真的有气死别人的本事啊!不理她了!他双臂一抱,在火堆边找了个舒适的位置,便是一躺,闭目假寐。
    “这位姐姐,这雨怕是一时三刻停不了了。既然要被困在这儿了,咱们一处说说话,可好?”清泠嗓音,如月拂柳梢,动听得紧。碧裙少女正歪头冲着乐三娘笑,眉眼弯弯,好不可人。那模样,不经意勾起乐三娘的想念,竟恍惚看到了家中最爱跟她撒娇的幺妹,拒绝,说不出口呵!瞧出乐三娘沉默背后的应许,少女笑意更深,小步子冲过来,不由分说便在乐三娘身边坐下,“我叫君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那个君窈。姐姐可以叫我窈窈就好!那个老说疯话的武痴子叫郎骁。姐姐呢,姐姐怎么称呼?”
    “我?我姓乐,小字三娘!”
    “岳?是岳飞的岳吗?”
    “不!是乐府的乐。”随手拾起一根树枝,在脚边泥地上信手而就。
    “姐姐倒是写得一手好字!这姓氏倒不多见,只是这名儿可不像是认真帮姑娘家取的闺名呢!”
    “呃……家里穷,爹娘没念过什么书,又是排行第三,所以这名字就这么…….”乐三娘神色有些怪异,吞吐了一瞬,才讪讪道。
    “姐姐可不像是穷苦人家出来的孩子!”自小养成的气度,是瞒不了,也改不掉的!
    乐三娘一窒,被堵得有口难言。沉默一瞬,才岔开话题道,“妹妹跟那位……郎少侠是……”
    “我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只是凑巧一起赶路的人!”君窈促声截断乐三娘的话,急不可耐。
    “凑巧一起赶路的人?我看着可不像!”想起方才少女跺脚,娇嗔唤着那紫衫男子“武痴子”的样儿,凑巧一起赶路的人?呵…….乐三娘失笑。
    “姐姐可别笑话我!那姐姐跟那位大哥又是什么关系?”因乐三娘笑中的深意而窘红了双颊,君窈来个反将一军。
    “呃…….我跟他只是…….”乐三娘吞吐着,一句话,一时难就。是错觉么?双颊为何有些热烫?
    “也是凑巧一起赶路的人么?我瞧着可也不像!”君窈笑着眨眨眼,“我刚才在林子里可是瞧见了,他可是一直牢牢护在你身前,我瞅着啊,倒像是…….”
    “我是他的债主!他欠我银子!”极快地接过话,同样急不可耐。
    “如果我欠谁银子,我可巴不得债主出事儿,正好账目一笔勾销,无账一身轻不好吗?”
    两个姑娘的笑语隔着火堆,不时传进耳里,看似沉睡的褚惊寒胸腔处,却开始翻搅。种种思绪在脑子里纠缠着,寻不着解处。数年前,老玉曾兴之所至,所说的一番话不知为何,再次在耳边清晰响起。乐,这个姓氏可不多见,偏偏也是排行第三,真的有那么巧的事?
    真的有那么巧的事么?不!不可能!不可能!乐三娘……乐三娘…….
    思绪纷乱中,知觉有一瞬的迟钝。但在察觉旁人侵扰的声息之时,他仍然警戒地迅速睁眼,却是在第一个瞬间,被骇得一个后仰。男子那张五官深邃的脸就近在咫尺,那双放光,荡着奇异湛蓝波光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正跃跃欲试朝着他的方向一凑再凑,满怀期待地笑问,“你要跟我比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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