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隐

6 (六)


天下着雨,不大,淅淅沥沥。天上阴云,黑沉沉的,别有一番凄凉。还真是个风潇雨凄,适合凭吊的日子,只是她实在怀疑,这凭吊适不适合他们这些正在逃亡的人。顶上无伞遮头,即便雨再小,淋久了,仍然一点点打湿了她最爱的红色衣裙,乐三娘的脸色怎么也说不上好,目光瞬也不瞬,化为利箭,死死瞪着正背对她而站,像是化为了雕像的男人高壮背影,还有,他目光所及处,那因青苔而显出几许泥塑斑驳的墓碑。男人的背影在凄凄雨幕中写就一抹难言的悲凉,碑上“覃绛雪”三个字更是化为一道刺目的刀光,刺得乐三娘双眸一再瑟缩,眸色一变再变,死咬的唇终于放松开来,眼中酝酿许久的火焰确实终于难以压制地开始疯烧,再恨不得烧穿某人背脊地狠瞪了那人一眼,她一扭头,便是携着重重的步伐,欲拂袖而去。
    “这就走了么?”闲闲的语调带着可恨的戏谑,不疾不徐地响起,一直双手环抱胸前,斜倚在不远处的一棵树干上,即便在这绵绵细雨中,仍如闲庭信步般优雅从容的玉闻笛,在饶富兴味地看了半晌戏之后,眼见着唱戏的人之一,就要负气而去,他这才勉强挤出一丁点儿的良心,觉得有必要拿出点儿义气,帮忙他那不知死活的兄弟留人,免得等他反应过来,费尽心力“抢”来的人早溜了,那昨个儿不是白抢了一遭?最重要的是,他昨日不是白白被那位马兄给欺负了么?唉!兄弟,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啊!玉闻笛心中暗忖着,兴许该在账本上记上一笔,让老褚签了,记着可又欠了他一笔人情。
    无奈,乐三娘却丝毫不领他的情,反而是迁怒似的狠瞪了让她打从心里讨厌的同类物种,鼻间嗤哼一声,脚下的步子未停,反而愈发重了。
    那携着重重怒火的身影,犹如一朵烧灼的红云自身畔卷过,玉闻笛却也不急,反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手中折扇,而后,才话中有话,一语双关地道,“之前那么长的时间都等了,这么一会儿,就等不了了么?”烧灼的红云猝然停住,在他身后仅一步之遥处,玉闻笛站直身子,转过身,望向乐三娘有些僵硬的背影,嘴里溢出一记无奈的叹息,眼里原先戏谑的笑意已悄然退去,“五年了!据我所知,他头一回来这里。不管是不是无法面对都好,他今天来了,所以……给他点儿时间吧!”
    乐三娘沉默着,没有回应,身上炙燃的怒火却一点点地和缓,玉闻笛嘴角勾起,笑了,回过头望向身后。之前一直痴站在墓前的褚惊寒不知何时已经半蹲在墓前,徒手在地上挖了起来。他挑起眉,狐疑片刻,而后恍然。身畔,乐三娘已转身走至,与他一般静望着褚惊寒动作,眉峰轻蹙。
    “寒隐刀…….不见了!”双手染满泥泞,渗着几许刺眼的猩红,褚惊寒却像是一无所觉,只是沉敛着神色,低声如自语般喃喃道。
    玉闻笛嘴角一掀,果真如此!目光转向身侧,有些好奇性烈如火的女子会有什么反应。后者却是死咬住了唇,双眸如火狠瞪着一如所觉的褚惊寒,还有墓碑上那个刺眼的名字,覃绛雪,覃绛雪…….褚惊寒,你竟然…….好!真是好啊!寒隐刀死了!原来……竟是如此!她死了,所以,你也跟着死了,是么?
    “你要走?”褚惊寒看上去并不是很吃惊,所以,在挑挑粗眉,问了这么一句之后,又埋下头去,大快朵颐。
    那一厢,乐三娘闻言也是抬起那双妩媚的猫儿眼,淡淡瞥了玉闻笛一记,而后不痛不痒地从鼻间轻哼一声,又转回她方才一直在做的举动,把眼睛当箭使,瞪瞪瞪,瞪穿某人。可惜也不知是不是天生皮厚,还是怎的,被瞪的某人却是全无感觉,兀自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好不乐哉!
    “是啊!我想,我手无缚鸡之力,若跟着,也没什么助益,反而容易曝露你们的行踪!”收回看戏的双目,玉闻笛犹有几分意犹未尽,遗憾啊,若跟着,这一路不愁没戏可看,偏偏……
    “没错,你那张祸水脸,也是招眼的紧,还是早些滚了的好!”点点头,褚惊寒毫不给面子的附和着。
    “那我们还是就此别过吧!我不问你们去路,免得不小心被想抓你的人拿住,我可吃不住严刑拷打!我想你这条命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想来也不会有事儿。下回见面,记得要把欠我的银子连本带利给还清了才是。”他马上就可以潇潇洒洒,去过他的逍遥日子了,犯不着跟灰头土脸逃命的人计较。
    “那你可得活久点儿。我有银子还你的那天,你还有得等呢,可别太早死!”
    “三姑娘,这家伙欠你的银子又见长了吧?不知道他后来是不是非得卖身才够还账?”玉闻笛却也不恼,只是撇嘴笑着,别有深意地笑问坐在一旁,半晌无话,只是偶尔抬眼瞪人的乐三娘。
    “他还不还得上我是不在意,大不了一拍两散。只是,姑奶奶是生意人,也不愿白白地折了本,倒是可以自个儿动手把他剁了做包子,虽然不见得能把银子收回来,但至少心里爽快!”乐三娘鼻间一哼,便是冷着嗓这般道,褚惊寒听着,莫名记起那一日她拿刀剁鱼的狠劲儿,不自禁便是一个冷战。那边,乐三娘已经喝完碗中所盛的汤,执起绢帕慢条斯理地拭净嘴角,而后施施然站起,“我有些乏了,就先去歇着,不奉陪了。没法亲送玉公子,还望公子珍重着。”淡淡颔首之后,她举足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望定褚惊寒,“对了,褚大爷,昨个儿算是我请客,今个儿的饭钱你可得付了。”
    惊天霹雳!过了半晌,褚惊寒才愕张着嘴回过头来,头皮发麻地讷讷道,“好大的杀气,今个儿谁惹她不痛快了?”回过的眼对上玉闻笛憋笑的脸,还有那双眼睛里,莫名让他觉得不爽快的笑意,他粗眉一皱,沉下嗓音,“你这是什么脸?”
    “老褚!你会哄女人开心么?特别是生气的女人?”好不容易憋住了笑,玉闻笛涨红了脸呛咳两声,才笑呵呵地望向褚惊寒即便是浓须遮掩,仍然能一眼瞧出大爷正不爽的脸。
    “干我屁事,干嘛要我哄她?”老玉那张笑呵呵的脸容背后仿佛有些没有道明的深意,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是他确定,他不会喜欢。
    最好不干他的事!嘴角一撇,玉闻笛站起身,伸展了一下腿脚,漫不经心地笑道,“反正我是给你提过醒了。人可是你劫来的,你呀!自求多福!”怄气的女人可不好对付,尤其是,老褚劫来的那一个。
    “去你的吧!”手里刚啃完的鸡骨头不由分说便是携着怒气朝着正向门外走去的玉闻笛脑袋瓜子扔去,也不知道是不是玉闻笛后脑勺上当真多长了一对眼睛,居然身子一缩,便躲过了,脚步不停,笑声倏起,都渐渐远了。夜沉下来,屋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纷乱的雨丝,淅淅沥沥,屋内,只余褚惊寒憾恨地握拳,兼呲牙咧嘴,心想着,他这个江湖上也算排得上名儿的高手,怎的,在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玉跟前却从来讨不着好呢?不行,下一回,下一回一定得偷袭成功。
    乐三娘还在气着,很气很气。所以即便今个儿褚惊寒携着她离了客栈,上了路,她也还怄着一口气不肯开口。要去哪儿,她不问;到驿站把马换成了银子,她也不问,只是沉默着一前一后走了半晌,在一阵带着杏花的香风携着前方湿润的水气扑面而来之时,她眼瞅着,他们越来越走近江边。芦苇长得好,茂密而葱翠,在晨风的拂动下朝着一个方向一致地弯腰摆动,别有一番旖旎。足下不知何时已经步上芦苇丛中弯曲的木道,江水浪声渐次大了,乡间窄小的码头上正泊着一艘半旧的船,像是苏杭商家用来载货用的,只是……越来越不好的感觉在脑里敲响了警钟,足下便是倏地停住。“我们……该不会是要坐船吧?”终于脱口问话的当下,她仍然一瞬不瞬地望定那艘泊在不远处的船。
    “是啊!”褚惊寒倒是答得爽快而干脆,他还想着她要什么时候才会开口呢!眸光扫过她不知为何,莫名有些僵硬发白的脸,他难得敏锐地一挑眉梢,问道,“怎么?你……不会是没有坐过船,所以害怕吧?”
    僵硬的背脊微乎其微地一挺,乐三娘回以他一瞪,虽然那有些发白的脸色却是减弱了那瞪视中的气势万钧。
    望着那岸边和泊船间半步的距离,乐三娘的脸色越发白了,双腿竟不知何时散了气力,却终不肯向身后的人示弱,可不能让他看了笑话去。死咬着唇瓣,她可从未有过这般视死如归的情操呢!牙一咬,眼一闭,迈过去便是。身后一道劲风拂来,温热的肤触有力地环绕上她的手腕,只觉被一个柔劲拉扯,身子一轻,下一刻,褚惊寒已经携了她飞掠过去,眨眼间便已站定甲板之上,足下一阵晃动,她脸色又是一白,下意识的便是揪紧了褚惊寒的衣襟,丝毫未觉后者正饶富兴味地瞅着她不同于平常那般怯弱的模样。
    “褚兄弟,你可来了!”一记嗓音自舱内传来,一个身着灰蓝布衫的中年男子已经漾着热切的笑疾步走来。
    “乔大哥,这回要麻烦你跟嫂子了!”褚惊寒侧过身子笑应,箍在乐三娘腕间的手,力道稍稍卸了几分,却也未曾松开。
    “兄弟说这话就是见外了!那年如果不是你仗义相救,我跟你大哥只怕早已葬身江匪刀下,又岂会再有今日?你可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接到你的信儿,我们又正好在这一带办货,又岂没有顺道载你一程的道理?”身材福态的乔大嫂一边乐呵呵说着,一边从舱内走出,倒是见得利落。
    “既然大哥嫂子唤我一声兄弟,那过往之事也就别再提了。”
    “是是是!那就都别客套了!哟!这位,就是你信儿里说的乐姑娘吧?真是个美人胚子,来!随嫂子来,我领你进舱去,换身衣裳,梳洗梳洗。”刚上船时的惊惶已经压了下去,乐三娘松开紧揪住褚惊寒衣襟的手,缓缓站直身子,朝着乔大嫂笑意吟吟的脸扯开一抹笑,便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跟上去了。
    “乔大哥,我也是思前想后,觉着走水路较为稳妥,希望一路顺遂,更别拖累了你们才好!”
    摸着身上素色碎花的棉布衣裳,再瞅着镜子里的素面朝天,乐三娘犹有几分恍惚,这些年来,她总是爱穿艳红的衣裙,总觉着那样的颜色铭刻进了她骨子里的难忘,竟已不记得身着这些色泽粉嫩淡雅的衣裙,在园中扑蝶,在闺中娇羞待嫁,是几时的事情了。手指摩挲着脸容,有些影像从脑中飞掠而过,竟已是,恍如隔世。
    “叩、叩!”舱门被人敲响,不轻不重,乐三娘自恍惚间回过神来,拢了拢发,将门打开,门外的人斜倚在门框上,打量了她片刻,却是啧啧出声道,“认识你也五年了,道是从未见过你这般素淡的打扮!”乐三娘惯穿红裳,只是那般张扬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丝毫不显俗艳,反而像是一团雅燃的活,骄矜、妩媚、耀眼。
    “你……你的胡子呢?”乐三娘根本没听出他话中调侃之意,只是脸色奇怪地瞅他片刻,然后终于忍不住嚷了起来,音调有一分难以自控的尖锐,纤长的食指指着褚惊寒的脸,神色震惊不已。
    褚惊寒不太习惯地摸摸光溜溜的下巴,“乔嫂子说我那模样会吓着人,虽然有些舍不得,也只好剃了。好久没有见着我英俊的容貌了!”
    “英俊?你喜欢自我陶醉?”震惊,只是短短的一瞬,顷刻间,乐三娘已经收拾好情绪,冷冷一哼,外加不屑一瞥。褚惊寒真的称不上英俊,脸型太阔,眉太粗,眼太深,鼻梁太直,就连轮廓也太硬,他就是北地的风沙和大雪雕琢出来的汉子,粗犷,硬气。
    “是你不懂得欣赏吧!”褚惊寒悻悻然地一撇嘴。倒也没有再争论,反正他也不是很喜欢像玉闻笛那样的祸水脸。放下环在胸前的双臂,他有一搭没一搭地以指叩着舱门,“你不问我们要去哪儿?”
    “如果我没记错,我好像是被褚大爷从一醉楼里劫来的!”瑶鼻一哼,她是阶下囚,哪儿有说“不”的权利啊!
    “你这女人能不能不要每次说话都带刺儿?真不知道从前娶你的那短命鬼,是不是脑袋被马给踢了?”
    “关你屁事!”乐三娘怒了,方才还不愠不火的,怒焰转瞬点燃,她像是看着不共戴天的仇人,狠瞪着褚惊寒,手一推,便将斜倚在门框上的他推得往后一个踉跄,舱房里过道狭窄,褚惊寒方站稳,舱房的门便朝着他的面门,毫不客气地甩上。
    “喂!你这女人…….不用这么小气吧?”褚惊寒后知后觉地发现又把人惹火了,只是平日里说话也不见得比这客气,她也没这般气过?摸摸鼻头,他似乎不小心踩到人的痛处了?看来那个“亡夫”对她很是重要了?不知为何,心口处窜过一阵不明的涩然。他清了清喉咙,没有深究,只是道,“我们这一路是往衢州去,那陆尚武是不是死在寒隐刀下,我总要去确认一番的。现在各方人马都在追捕我,水路虽然也不见得太平,但总要安全些。而且怕是不会有太多人想到我会去衢州,又有乔大哥和嫂子帮我们掩护,一路倒也应该顺遂,你就安心歇息吧!用膳时我再来叫你!”话毕,他又竖耳立在原地片刻,半晌没有听到舱房中得动静,他这才自讨没趣地摸摸过直的鼻梁,转身踱开。
    舱内,乐三娘正对着镜中的自己,不期然,又想起那一天起,便铭刻在骨子里的怨怼与深痛,伴随着那些火一般艳红的色泽。这世间有多少姻缘,不是每一张合婚庚帖上写就的,都是甘愿与美满。她怨着,气着,不甘心着,当中有没有恨,她却不知道。是要怨自己的执迷不悔多些,还是怨那个人带来的伤痛多些,她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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