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隐

5 (五)


总算送走了这一拨牛鬼蛇神,乐三娘悄悄松了一口气,好在之前没有动起手来,否则,她店里这些伙计怎么能是那些江湖中人的对手?还有.......偷觑了一眼身侧,二楼的栏杆处,斜倚着褚惊寒高壮挺拔的身形,双手环抱胸前,侧眸无声望着脚下江水奔腾,几缕乱发遮掩下,眉目洒脱落拓,她猫儿般的眼眸略略暗下,红唇弯起,好在,他在!只是.......“你若要走,得快些!那些人......只怕不消一会儿,就会找来帮手!”届时,想走,只怕不易。
    回眸望来,那双在乱发胡须掩盖下的眼睛,竟出奇的亮,无言而望,却望得她心口一缩,清晰倒映在那双眼中的身影,红裳如血,是她,两个她。
    “要走的话,记得带上我啊!”闲闲带笑的嗓音自阶下传来,两人闻声望去,瞧见卓然风华的玉闻笛长身立于阶下,正冲他们咧嘴笑着,笑出一口亮晃晃的白牙,“老褚,我刚来不及说,拜你所赐,我的草庐今早被那些粗手粗脚的江湖人一把火给烧了,所以,其实我也是来要债的,老褚,待会儿别忘了把帐单签一签啊!”
    “啧啧啧!堂堂褚家牧场的大少爷,居然会落到这步田地,真是......不得不感叹世事无常啊!”一边信马由缰地驱马向前,玉闻笛一边啧啧称奇地望着身侧并辔而行,却是费了半天的劲,才勉强能跟上他的某人,眼里取笑的意味丝毫不加以掩饰。一匹瘦骨嶙峋,仿佛随时可能断气,一命呜呼的老马,偏偏还得托着一个壮汉,真是苦命哟!幸好不是秋天,不然倒真有几分古道西风瘦马的苍凉意境,不过......仰头望向两侧,粉白杏花随风坠落,花瓣飘呀飘,再加上身旁那人阴惨惨的脸色,如果再来两只乌鸦嘎嘎叫着,飞过头顶,那就真有几分应景的凄凉伤春了啊!
    “你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做老马识途么?”褚惊寒忙着跟那匹不合作的老马展开拉锯战,却仍然不肯认输地道。
    “你的意思是......待会儿,这位马兄会载着你回去一醉楼么?”玉闻笛笑不可支地眨眼问道,一脸不耻下问的真诚,看在褚惊寒眼里,却只剩作呕的虚伪。
    “该死!我看,那女人根本就是在整我!”一边咬牙切齿地催促着老马慢吞吞地迈着步伐,褚惊寒已经累得满头大汗,额角抽搐,好样儿的!乐三娘,他可是记住了!他褚惊寒自小在马背上长大,还当真没有这般狼狈出丑的时候!
    “那你也不能怪人家三姑娘!我们急着上路,人家一醉楼里就这么几匹马,这健壮的好马不给用白花花银两买马的我,难道还能给你这欠了一屁股债没有还过,还没有丝毫信用可言的酒鬼么?”玉闻笛语调清淡地分析着,一针见血。
    “那你说你是不是兄弟?你有银子买马,就不能顺便也给我买一匹么?”用力一甩马鞭,那老马却像是不疼似的,兀自晃到路旁啃草去了,马尾一晃一晃好不悠闲,不管他怎么抽也不肯走,褚惊寒本来就少得可怜的耐性一点点流逝,濒临爆发边缘地铁青着脸色,死咬着的牙关,像是恨不得撕咬某人的皮肉,玉闻笛敢打赌,这会儿人家三姑娘的耳根肯定痒得很,因为某人只怕在心底腹诽了她不知多少遍了。
    “顺便?你倒是说的顺口呢!你也不想想,我是因为谁,得苦命地风尘仆仆逃命去?你欠我的银子可还没还呢,再说了,我的家当都被烧得精光了,手里除了买一匹马的银子,就这么少得可怜的一丁点儿钱了。我可不比你这个练家子皮粗肉厚的,我这一路上,得吃住吧?这样样都得花银子!你呀,就别抱怨了,好歹你没花一文钱,人家三姑娘也大方地‘赊’给你一匹马了么?马嘛,就是个代步的工具,能走就好了,不是?”玉闻笛很没诚意地安慰着老友,嘴里全是道理。
    是啊!能走就好,问题是这马大爷得很,人家不肯走啊!“老玉,我说,我从来不知道你就像个长舌妇一样多话,而且还是个铁公鸡,你啥时候变得这么爱钱了?”褚惊寒没好气得很,怎么他身边都是这种人?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爱钱?无钱寸步难行啊!”玉闻笛淡笑着回应,至于长舌妇那一句......老褚是不是被气糊涂了,竟忘了,他是个很记仇的人么?
    褚惊寒气结,索性不再自找气受,转过脸去,专心去跟那位马大爷沟通去了。
    玉闻笛侧脸兴味地打量他片刻,终于开口问道,“不过,你真的打算就这么走了?真的不打算管三姑娘了?”
    “哪能轮得到我去管她?人家不是说让我别多管闲事么?她有本事得很,我们这些江湖烂人她会看在眼里?”褚惊寒话中带刺,这字字句句都是方才那女人的原话,他不过是重复罢了。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还需自讨没趣么?
    “我说老褚,你不会.......是在跟三姑娘怄气吧?”玉闻笛不着痕迹地轻咳了两声,好笑地问道。
    “怄气?我才没有怄气!我干嘛跟她怄气?”褚惊寒一听,却是拔高了嗓音,急促地反驳道,一抹刻可疑的暗红却在浓须下的脸容之上,急速蔓延,不知不觉,连耳根也染上可疑的暗红。
    “噗哈哈!还说没有!你看你,你居然脸红了!天啊!老褚,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从来不知道你居然会这么可爱!哈哈,脸红!褚惊寒居然会脸红!”再也忍俊不禁的大笑出声,玉闻笛捧着肚子,在马背上笑得人仰马翻。
    “你给我闭嘴!你才脸红呢!可恶!闭嘴!不准笑!”褚惊寒恼羞成怒,扭曲着一张脸,一再迭声喊着,无奈,玉闻笛丝毫不给他面子,仍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得很呐!想不到,他还真有取悦堂堂倾城公子的本事呢!该觉得荣幸,不是?想到这儿,褚惊寒嗤哼一声,深觉,他对玉闻笛说再多个“闭嘴”,那也是对牛弹琴,索性将头往旁一扭,等他笑个够,笑岔了气,可别怪他见死不救。
    “好了!好了!不笑你了,看你羞的......”好不容易,玉闻笛总算缓下笑,只是那个“羞”字,在某人冒火的双瞳扫来时,硬生生低了下去,消失在一串刻意的轻咳声下。适可而止是门学问,而玉闻笛一向自诩为聪明人。放下握成拳头搁在唇边,掩住咳声的手,玉闻笛抬起眼,迟疑地望向脸色仍然难看的褚惊寒,“不过......你真的不管三姑娘了吗?你要知道,这回怕是很麻烦的!”
    “她最擅长于解决麻烦。”稍嫌底气不足,他想起方才那个险些打了她的男人,心口一缩。
    “再怎么说,人家也是个姑娘......妇道人家。”话锋一顿,想起那位自称是寡妇的乐三娘,玉闻笛稍稍改了说词。
    “她不是能让人欺负的女人!”稍稍迟疑......
    “可是,这事是因你而起,你真要撒手不管,不是太不讲道义了吗?”这头倔驴,当真不顺着人家给他铺的台阶下么?
    “......”抵抗越来越无力,方才的怒火和焦躁渐渐无迹可寻,那些有千万个可以不管那女人的理由,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你忘了那些人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就像他们烧了我的草庐一样,如果他们也打算一把火烧了一醉楼呢?”再接再厉。
    “……”就差那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了。
    “你也知道,这一醉楼到处都是酒,一旦遇着了火种这可不是说笑的!还有啊,你也知道三姑娘有多宝贝她那些酒了,如果……”
    “……”全线奔溃。“你先下来!”玉闻笛在心底默默说着“成了”二字的同一时刻,已经被一道急切且粗鲁的力道自马背上不由分说地扯下,踉跄了两步,才堪堪站稳,眼前一花,褚惊寒已经取代了他的位置,跃身上马,而后一夹马腹,一人一马绝尘而去。
    “有句话说得好,媳妇娶进门,媒人扔过墙啊!你说是不是啊?马兄?”慢条斯理地拂拂衣袖,玉闻笛眼瞅着那马蹄扬起的尘土在视线的尽头处散尽,撇了撇唇,慨叹起好人难为,还寻求赞同地望向身旁的马大爷,可惜,那马大爷却是懒得理他,打了个大大的响鼻之后,便是径自踱开,晃着马尾到一边啃草去了。顶着一张倾城之颜的玉闻笛也只得摸摸鼻头,自讨没趣喽。
    “姑娘,你放心,事儿都安排好了。”
    院子里那株杏花颜色跟外面的粉白不同,是妖艳的绯红色,虽然到了春末,被风雨摧残了满地,却也是落红成阵。“嗯。”低应着收回了视线,静静伫立在那株杏花树下,沐浴在花雨纷飞中的乐三娘,那一袭绯红的衣裙与杏花仿佛融为了一体,就连蓦然回首间,也是妖艳清丽,“于叔,就要劳你多费心了。这段时日就当给大家歇息,你呀,也好好回家逗逗小孙子,享享清福。只是……还有一事,要劳烦于叔转告伙计们!不知道一醉楼得歇业多久,等到重新开张的时候,如果伙计们都能回来,那自是再好不过。如果已经找着了新的活计,那我也替他们高兴!”
    “伙计们都愿意回来的!姑娘这样的东家,那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想起平日里那些丰厚的薪酬,还有这会儿兜里揣着的,沉甸甸的一袋碎银子,再想起平日里的种种,于叔老眼泛红,却也知晓他家姑娘的坏秉性,最见不得人哭,连忙眨眨眼,逼去泪珠,而后,忙不迭转移了话题,“倒是姑娘你,有何打算?是要回家乡么?”虽然这五年来,姑娘从未提过半句家事,但于叔年轻时随着商船四处办货,还出过海,也算是见过些世面的人,想起初见时,他家姑娘风尘仆仆,难掩憔悴稚嫩的容颜,却盈着仿佛与生俱来气势的威严,再加上这些日子来,他家姑娘一介女流将这一醉楼和酒坊打点的有声有色,想来,也定不是寻常人家出生。
    回家啊?眸色一黯,却像是流星掠空一般,稍纵即逝。现在,还不是时候呢!抬起眼,乐三娘笑了,一贯的妩媚风流,却带着莫名的笃定与企盼,“我嘛!自有我的去处!”那低切的话语被掩盖在骤然响起,渐行渐近的马蹄声中,一人一马从杏花疏影中,飞奔而至,乐三娘弯起眉眼,柔和难解,下一瞬,那马已奔至近前,一个力道箍住她的手腕,一个紧扯,再下一瞬,她已经天地颠倒,被人狠甩在了马背上,忍受着肚腹颠簸的恶心感,她脸色发白地翻起了白眼,这个…….该死的粗鲁男人!
    “你家姑娘,我带走了!”于叔愣了又愣,从那快马奔来,再到那马绝尘而去,一切都快得让他反应不过来,好半晌后,他才发觉,他家姑娘已经不翼而飞。再过了半晌,他终于反应了过来,讷讷想起,刚才劫走他家姑娘那人,是…….褚大爷吧?
    “褚惊寒,我告诉你,你这是绑架!绑架,你知道吗?我可以上官府去告你的!”当玉闻笛灰头土脸地骑着那匹不合作的马大爷,终于赶到跟褚惊寒约好的这处小镇唯一的一间客栈时,已经是暮色近黑的时候。刚跳下马,墙内,就已经传来乐三娘气急败坏的质问,好强大的穿透力。玉闻笛摸摸鼻头,脸色有些发黑地自鼻间嗤哼一声,他可还记得刚才叫骂着从他身边飞驰而过的两人,居然有兴致开始“斗嘴”了,敢情他们是忘了他们骑的那匹马是他用白花花的银两买的么?不但撇下他跟那位马大爷,居然还敢在这里比谁的嗓门大?
    “渴了吧?喏!勉强分你一口!”半空的酒囊被递到某人眼前,褚惊寒的脸色实在不情愿的很,唉,不管怎么说,人是他“顺手”劫来的,她已经在他面前跳脚半天了,让她渴死了他岂不是罪过?
    “啊——”崩溃地狂吼一声,乐三娘恨死自己忘了什么叫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她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浪费口水,浪费生命…….还要担上可能会把自己气死的风险。
    掏了掏耳朵,褚惊寒在那尖叫声的余韵中慢吞吞地站直身子,“大爷我有些饿了,老玉慢吞吞的也不知道在磨蹭什么,就不等他了!我先进去吃了,你如果叫够了,也就进来吃点儿!只是,我身上只有几个铜板,不够付账,你身上有银子吧?进来后,别忘了顺道把房钱和饭钱给付了!”
    尖叫声戛然而止,死瞪着某人悠哉闲适的背影,乐三娘以与她成熟妩媚的外表绝不搭调的孩子气,蓦地一跺脚,她上辈子一定是干了不少杀人放火,足以被扔下无间地狱的勾当,这辈子才会倒霉地遇上这个冤家。
    “一醉楼的伙计们都安排好了吧?”带笑的优雅男嗓自身后传来,就算是一袭旧白,就算是一身风尘狼狈,玉闻笛那张比女人还要漂亮几分的脸蛋还是带着笑,却让乐三娘看得皱眉。无论多么漂亮的脸都好,乐三娘此时在玉闻笛脸上却只看到了某些熟悉的影子,令人厌恶的熟悉。比如狡诈,比如看穿了一切的犀利,比如正打算用来调侃一番的戏谑,该死……该死的熟悉!人啊!最讨厌就是在别人身上找到照镜子的感觉。像是没有察觉到乐三娘厌恶的目光,玉闻笛兀自动作优雅闲适地轻弹着袖上灰尘,“如果老褚知道,他千方百计‘劫’来的俏寡妇,其实是千百个心甘情愿,并且主动算计他到这一步,还以受害者自居的话,不知道会是什么脸?“
    蓦地弯起红唇,笑得勾人,乐三娘半眯起的一双猫儿眼,却像是化为了两道利箭,不甘示弱地朝着玉闻笛钉去,“那如果褚惊寒知道他之所以被泄露行踪,不得不逃命,全是拜他最好的兄弟所赐,不知道又该作何他想?”
    “我只是觉得给他五年的时间自怨自艾,足够了。他该重新振作起来了。你知道,我很想念从前的褚惊寒。”咧嘴笑,在聪明人面前,无需再否认。有些话,心知肚明。肚子开始唱起空城计,玉闻笛蹙了蹙眉,该用膳了!不知道老褚有没有点他爱吃的蒜泥白肉?
    “我也只是觉得给他五年的时间搞明白,足够了。事实和时间证明,我不该高估他,以他的脑子,实在不可能符合我的期待。所以,我只能亲自出手敲醒他喽,该弄明白的,他得弄明白,该还的债他也得还!”明明笑着的妩媚女子,不知为何那双眯起的猫儿眼,射出的光芒却让人觉得胆寒。
    “哎呀!不知道该不该提醒我的好兄弟呢?女祸可是最难避的!不过……好像早在五年前,我就提醒他了,‘乐’可不是常见的姓,又是排行第三…….!可惜,他根本听不进去,我想,我也该是仁至义尽了吧?”
    “你觉得他那颗木鱼脑袋,得花多长时间才会开窍?”
    “那得看你准备耍他到什么时候,才让他开窍喽?”
    客栈□□出的晕黄光亮稍稍驱淡了院里的暗色,低低切切,像是盈满阴谋的笑声有些瘆人,玉闻笛和乐三娘心照不宣地对望一眼,彼此脸上是让彼此厌恶的熟悉,他温文,她妩媚,不同的面具下,属狐狸的同宗,同样的奸猾,同样的狡邪。
    客栈里,正在大口喝酒,大块儿吃肉,大快朵颐的褚惊寒不知为何,颈后突然一阵恶寒,打了个哆嗦之后,有些狐疑地蹙起眉梢,已经春末了,眼看着天只会越来越热,居然还会觉得冷?褚惊寒,你真是越来越娘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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