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未见春又深

59 隆显之替(下)


十月十六日,容甯为流寇迟滞行期。拓跋炎惑于皇后进言,竟单释茂宽,当日唐括部即哗变,弑茂宽于府中,两氏械斗。海其腾君收两氏将领、部属近四百余人,燕都戒严。
    十七日,旨下唐括寿宽及部将不论首从一体从诛,乌林达氏籍没抄家,徒单宗望免死削爵。十八日,废乌林达氏为敬嫔。二十日,晋元妃为皇后。
    短短十余日间,看拓跋炎从自毁长城至亡羊补牢,可知此人虽然喜怒无常恣意妄为,但为人并不庸弱,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颇有魄力谋略,倒也当得起是海其腾君的劲敌。
    十一月初,燕都贵室随魏主西迁辽海草原过冬。拓跋锋因料理唐括部与乌林达部火拼事,迟滞行期。及我们启程回辽海封地时,一路飘雪,风景殊异。
    自燕都至辽海,途中经雪城山,领地即为容甯所有,按魏俗贵客过境,当由领主亲自来迎,只是因为我们来得晚了,元妃又方晋皇后,容甯随侍拓跋炎已至辽海营地,只怕是见不着面了。
    尽管如此,今日雪城山下,旌节飘扬、盛宴排场,亦聚集不少部落头领,海其腾君声威赫赫,谁不欲识荆?虽然有阿鲁赤、宗弼、斯马力等部属随驾,但少了容甯周旋,只怕今天他必得喝得让众人满意才罢。
    今天喝得满意,那明天是否还要在此多留一天呢?我从容甯家的那些长辈女眷处避席出来,站在帐篷外的火堆边上,遥遥看见海其腾君被那伙粗人簇拥着在帐外聚饮,他们面前是雪城部的姑娘小伙载歌载舞。看样子一会还有赛马之类余兴节目。哎,牧人生涯,真是无聊之极。
    甘州的初冬,只要在太阳之下,风吹在脸上也不觉得怎样。赤罗恐我病体未愈,还是殷勤地为我取披风去了,乘这会功夫,我亦使丹朱给我取杯热酒来喝,适才奶茶喝得人腻死,不过若是在豪迈地容家女眷面前端酒被,那就是作死了,我才不做这种事。
    “天上飘过的云彩,可有地上的奔马舞好看?”正在我拿着酒杯望天发呆之际,一个声音忽然在我身后响起。转过身去,只见一个魁梧的男子带着两个侍从,方从舞袖歌扇处过来,他对着我咧嘴一笑,表情倒像一只猫头鹰。
    来者的长相也很奇异:一头白发编成辫子,面目深峻,眼珠却是灰色的。身上黑袍金带一如魏室贵族打扮,只是他的魏语比容甯家长辈女眷的汉语,更难懂。
    我眉头一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什么意思呢?
    “姑娘的眼睛像高山湖泊一样澄清,你可是容甯的妹妹?”那人一脸好奇地打量我,他眨着眼睛颇为羡慕地道:“自从容家娶了汉室的公主,一家子都长得好看起来。”
    一旁丹朱忍不住发话道:“这位大人,不可对我家夫人无礼。”
    丹朱的话不曾达到震吓的目的,却令白发少年一脸惊讶:“姑娘可有十五岁了?居然已经嫁人了么?”
    十年前就十五岁,如今已经嫁过两回了呢。我拿着金杯,玩味地看着他。这厮很会恭维人,但要勾搭我,只有这种程度可是不行的。
    “这样美丽的姑娘,嫁给了谁呢?”他举目向拓跋锋那边望去,一边道:“阿鲁赤么,他可以做你爷爷了!徒单宗弼么,粗人一个!海其腾君新晋的那个将军,叫什么着来?前程太小,实在配不上你的容貌!容甯家的那伙叔伯兄弟,除了打仗放羊,连数数都为难,还是算了罢……要是,你不是容甯新娶的老婆,不如嫁给我吧?”他眼睛闪闪亮,道:“我在放偷节那天来接你,你看如何?”
    难道这就是所谓“色不迷人人自迷”?我现在很想去照镜子,看看自己是否有他说得这么美……少年非我族类,但看上去并未喝醉,倒是胆大妄为得很。
    “即使,你是容甯的老婆,也可以考虑嫁给我。”他注视我半晌,又笑道:“虽然最近他因为姐姐的关系晋了王爵,但我也不怕他的。”
    哦,是吗?一个认得拓跋锋身边所有部属,却不把容甯放在眼里的人物,会是谁呢?现在我亦不免对他有些好奇了。
    “哟,不愧是海其腾君,草原上的少女已经倾慕他十多年了,原本也就慕容飒能和他平分秋色,可惜……”那人看着那边微微颔首感叹。顺着他的目光,我亦远远看见一个穿着艳红衣裙的少女围着拓跋锋舞蹈敬酒,蛮夷果然是不会掩饰,那边是这样,这边亦是如此。
    我不由意味深长地瞥了白发少年一眼,他却会错了意,立刻道:“海其腾君虽然能征善战,长得不错,但年纪比你大好多了,而且他新近在幽州娶了宇文鸿的宠妃,听闻那女人妖冶之极,迷得他与元家的婆娘离异了……你若嫁了他,是不会如意的。”
    这人倒是腹笥甚宽。此时赤罗已经拿了披风过来,我披上衣服,依然配合地望着他,以便他继续说下去。
    果然,他见我不走,倍受鼓舞地道:“不过海其腾君其实是个可怜人,他弟弟专一会横刀夺爱,你可知道现在的皇后,就是容甯的姐姐,曾经为了海其腾君的缘故跳过雪山上的琅均峰,拓跋炎那个气噢,差点灭了雪城全族……”
    他这话一出,我耳朵里仿佛落了个雷下来,半晌听不到声音,过了一会方冷笑道:“你知道得可真不少。”
    这人见我开口,更十分欣然道:“那是。知己知彼,无论是战场还是政局,都是必备的功课。”
    “但你对我一无所知,便喋喋不休,未免不智。”我远远看见拓跋锋已从席间离开,向我们走过来。
    “雪山高险一望可知,我察觉夫人既美且慧,怎能说一无所知?”少年看着我,笑得十分不知死活。
    我点点头,对着他微微一笑,道:“有些人笑脸相迎,居心却叵测得很。”
    白发少年挺直了背脊,灰色的眼珠闪着恳切的光芒道:“我绝不是这等人。”
    我望着他,笑道:“我是。”
    话音刚落,拓跋锋已行至我们面前,他脸上浮起的笑容亦同不远处的雪山一样冷冰冰:“柏季殿下,我夫人不好相处罢?”
    雪城山之西,尚散有十七个部落,为西凉柏氏统领。柏氏虽号称大魏属国却未尽臣服之心。从前大魏以剿为主,却往往驱之即散,兵退又来,甚是滋扰牧民。自魏先皇列土分封诸侯,一方面以雪城部对抗柏氏,一方面以怀柔手段处之,倒也得了十几年太平。这柏季若为西凉部主之子,适才的言谈倒也符合他的身份,算不上僭越。
    不过,海其腾君今后要争取白发少年这样轻狂的盟友,倒也勉为其难得很。
    顷刻之间,柏季顿悟到方才的滔滔不绝把拓跋锋和我都得罪了,不过这小家伙倒是皮厚忒甚,面不改色地向拓跋锋笑道:“柏季为王妃倾倒殊甚,有些语无伦次,只怕惊到她了。”
    “柏季殿下博古通今,见解独到,足以发人深省。”我淡淡答道,一眼也不瞧拓跋锋。
    柏季倒是打蛇随棍上,顿时笑成了一朵花,又向拓跋锋道:“家兄携十七部领袖明日在秋云围场为王爷及众亲贵大人洗尘,届时请王妃亦务必赏光降临。”
    一旁拓跋锋正冷笑不语,我却点点头道:“谨受教。今日,先失陪了。”说完,便领着赤罗、丹朱回帐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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