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五日,徒单宗望母夫人寿,筵间,镇国公唐括显寿与后父乌林达茂宽因一时语不合,出刃斗殴,逍遥王元濬偏袒茂宽,逼令显寿跪谢。顷,元濬起更衣,即遇刺身亡。唐括显寿、乌林达茂宽、徒单宗望皆下狱,朝野大哗。
朝野大哗,执政家宅亦大不安宁:一是徒单月相,为了大哥眼泪不干;二是元好儿,为了大伯呶呶不休;三是我疾转剧,殆乎不起。是以,海其腾君心中烦恼,自称避嫌,闭门谢事。拓跋炎只得急召容甯还京,料理此事。
从窗户看出去,今天天气也很好,庭中白桦的叶子悉数掉光,白色的树干直指碧蓝的天。在床上躺了三天,不需要装,我亦觉得自己脸色极差。
徒单月相这几日晨起,总是要亲自来探视我一回。今天,她进来时眼睛就已红了,问丹朱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呆呆地坐在我床头兀自出神。她宫中的奉侍之责虽然已经辞去,但在家里呆着,元好儿显然也没有少作践她。
我挣扎着让丹朱扶坐起来,有气无力地靠在锦垫上,也看着她不响。
过了好一会,徒单月相才回过神来,勉强向我笑道:“今天,你倒象好些了呢。”
我微微点头,静默无言。一时,拓跋锋亦进来了,徒单月相站起来,道:“王爷……”
拓跋锋看了她一眼,温言道:“一早就面色不好,这是怎么了?”
徒单月相头一低,淡淡道:“没事。”
拓跋锋皱着眉,回顾她的侍女绛瑛:“你说。”
绛瑛护主心切,立刻告状:“适才元夫人,她……”
“住嘴。”徒单月相喝止了她,长吸一口气,另起话头道:“王爷,这几日我想着去宗弼家住一时,也好侍奉母亲。只是怕家里没人,繁露身体又不好……”
“你去吧。”拓跋锋沉吟片刻,又道:“朝里的事你不懂,我也与你说不明白。只是有我在,又何必担心成这样?”闻言,徒单月相神情一振,不由自主地靠过去握住他的手,拓跋锋凭她握着。片刻之间,满室生春,室内环侍的丫鬟们脸上都是一派感动之色。
徒单月相走了之后,拓跋锋就坐到刚才她坐的地方,亦同她一样,发了一回呆。我知道他是在想自己的局,只是他此刻的姿势与月相如此相似……他们半世夫妻,毕竟缘分匪浅。
“你怎么了?”一时侍女们都散了,他还呆着,我亦忍不住问他。
拓跋锋不答,只是向后一躺,倒在床上,那沉重的身子正压在我腿上。真是的,这么着急送我归西么?
“可是骗了老婆,心里内疚么?”我挣扎了半天移不开他的压制,干脆坐直身体,低头看他。
元濬为人专横跋扈暴虐无常本有不得善终之相。但他身为魏帝的阿舅,始终是拓跋炎最亲信倚重之人。魏帝欲除海其腾君,必藉元濬之手。如今眼中钉尚在,心腹臣却惨遭屠戮,拓跋炎胸中愁毒愤懑,可想而知。凡涉案之人,若能够不牵连家族亲友,已然是缴天之幸,尚图生还,却是难了。
唐括氏与乌林达氏本是元濬党徒,两氏之女亦因元濬之力,先后入宫为妃。只是为乌林达氏争宠,唐括皇后被废,两家早已生了龃龉。也许是机缘巧合,也许是有人架桥拨火,两虎相争,反噬其主。徒单宗望既然牵涉其中,如何能脱干系?兼之,徒单家既然出了月相与宗弼,宗望身为长兄,取舍之间,只怕心中也是早有觉悟的了。
这个道理,徒单月相或许不懂得,但我却看得太明白。唯独有一条:此计周密狠毒,不似出自海其腾君的胸臆……抑或者是,一直以来,我都小看了他的权谋之术呢?
“……若是双方势均力敌,先发制人总是划算,于是,后世棋局为了公平起见,便为先手设了许多禁制,但这样一来反倒作成了后手的肆意妄为,所以一般我喜欢执黑子。”我低头望着他深幽的眸子,淡淡道:“人世不是棋局,没有这种限制,不也挺好的么?”
早起未梳妆,头发纷纷散落下来,正碰到他的脸。痒么?拓跋锋一笑,终于坐起来,望着我道:“那我们就下一盘棋罢。”
也好,镇日卧床,确实无聊。于是便叫赤罗拿棋子来。未承想,许久不战,竟连输两盘,我不由笑着戳他的脸道:“这两日,你果然满腹心机。”
拓跋锋作势要咬我的指尖,志得意满地道:“我本来就比你下得好。”
“嗯哼,不见得。”我冷笑,“你以为咳嗽就不伤精神吗?”
拓跋锋不由歉然,他伸手抚我的脸,道:“再过两日容甯回来,你就不用装病了……我们,等咳嗽彻底好了以后,再好好喝点补药养身体,好么?”
我一怔,明白了他的意思,静了片刻,方道:“再说罢。”
拓跋锋却觉得我已经答应了,不由便有几分高兴,他牵起我的手亲了一下,柔声道:“我的……”
他一言未了,门外倒听得一阵喧哗,我赶紧将棋盘往床里收了,才躺下去,元好儿便带着騄駬、灵驹等侍女直闯进。我偷眼瞧见她一身缟素,大约是才吊唁回来。侧夫人亲自上门,赤罗却也不便强行拦阻。瞧她气势汹汹之态,与徒单月相可真是殊异其趣。
拓跋锋眉头一皱,靠在我床头,声色不动。在他高深莫测的注视下,元好儿盛气稍稍减了几分。只见她杏脸含霜,移至我床前,眼睛却只盯着拓跋锋,幽幽道:“王爷,我们夫妻十年,如今要见你一面,好不烦难。”
拓跋锋淡然道:“你既学会了破门而入,我瞧也不难。”
元好儿被噎得语窒,她恨恨地掐着腕上的珠串,半晌方道:“我大伯的事,原也不指望你为他出头,只是,不要偏袒徒单宗望才好。”
“什么意思?”拓跋锋不由皱了眉头,“逍遥王遇刺事,尚未水落石出,你倒已经替别人定罪了?”
“我不管,人是在徒单宗望家死的,即便不是他杀的,他也脱不了干系。”元好儿薄面含嗔的时候,倒有几分象谢静山,我心中忽有所动。
“我劝你不要听风便是雨,更不要去太后面前播弄是非。”拓跋锋神色已有几分不耐,口气未免不善。
“死的是我亲大伯,而你身为一国执政,却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未免令人心寒。”元好儿纤眉一蹙,忿忿指责拓跋锋。
拓跋锋抿唇不语,半晌方道:“你嫁我多年,始终偏向娘家,又何尝不令人心寒?”
他们这样,一来一往要吵到什么时候去啊?
我示意赤罗扶起我坐来,有气无力地对着拓跋锋,道:“……出去说罢……我透不过气了……”
拓跋锋顺手拿靠枕给我垫背,尚未答话,元好儿却已是怒不可遏,她一把扯断腕上的珠链,那翡翠珠子直溅到我身上来。她鄙夷地瞪着我道:“无耻贱婢,死在眼前,尚没日没夜地缠着他,我这些日正没工夫过问你,你却做这狐媚样子给谁看?”
当然是给你看。我靠在枕头上注视她片刻,眉头一蹙两行清泪便夺眶而出,掉在被面上。
拓跋锋不免变色,他立刻站起来,叫近卫送元氏回房,且道:“元濬的事,自有朝廷公议,家里的事,有月相在,都无须你费神。繁露在这府中既是夫人,犯她即犯我。别的话,等你心静了,我们再说。”
在侍卫的环伺下,元好儿扶着騄駬,恼怒地瞪着他,道:“你要软禁我?”
拓跋锋冷冷一笑,道:“不敢。只是这几日你若擅自出了府门,便不必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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