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未见春又深

57 素月之尘


九月二十日,元妃诞皇子,是为拓跋炎第四子,赐名意山。二十九日又逢拓跋炎生辰,于是半月之内,汉齐使节、西北诸属国及散居在封地的魏室诸贵族,络绎不绝往来燕都。
    魏室风俗,后宫产子,需得福慧双全的宗室夫人陪伴服侍直至出月,方得退回。这些时,徒单月相早出晚归自不必说,连侧妃元氏亦自封地赶回,参与其盛。元好儿身为太后亲侄女,自恃身份,入燕都后,先是在太后宫中住了些时,直至昨日才回府来。
    魏人素有骄奢之习,又少礼法约束,如今藉着庆功、庆麟、庆寿的名目,整个燕都不免陷于一片繁华奢靡之中。大魏巨室公卿爱好佛事的贵夫人,闻说惠英禅师对我青眼有加,不免常来烦我写经参会。此外,另有一些海其腾君的部众之妻,种种奉承,也颇教人应接不暇。是以,今日到家又是天色昏黑,竟比徒单月相、元好儿从宫中退出更迟,也赶不及同她们在家用膳的了。
    从花园走回自己卧室,遥遥瞧见拓跋锋的书房灯亮着,我也不在意。进了自己房中,刚把头上的钗饰一顿拔了,对着镜子就咳了个面红耳赤。自从在石道寺劳累着了,回来路上又中了风寒,咳咳停停,一直不见好,这几日越发厉害了。
    赤罗奉了药来,我看了一眼,碗里黑魆魆的浓得很,不免没了服用的勇气。我头一扭吩咐丹朱,道:“先倒盏葡萄酒来,我喝了再吃药。”
    丹朱应命,须臾倒了盏葡萄酒来,我接过一饮而尽,觉得咳嗽也止住了。便梳洗了,换了寝衣拿了书,就要上床。
    “夫人,药还没喝呢。”赤罗见我又装忘记,一直把药举到我鼻子处。
    “哎呀,药冷了,你去热热罢。”我用唇碰了碰碗,赶紧别转脸,闻到那药味就想吐了怎么喝啊。
    “不冷呢,温的。”赤罗不依不饶地逼着我,这人拗起来简直和居澜差不多。
    “我喜欢喝烫的。”我坐在床沿上瞧着她笑,“快去吧,我等你。”
    赤罗犹疑片刻,端着碗转身出去了,她一走了,我赶紧舒舒服服地躺下,把书盖在脸上装睡,不信你一回敢叫醒我喝药。
    “今天这么早就睡了?”谁知我刚躺下,书就被拿走了。我不免睁开眼睛瞄了一眼:你也这么早,就洗过澡了嘛。
    现在确实早,不过刚至戌时,他来了我更睡不着,于是便又起身,坐在床上,叫道:“丹朱,给我倒盏葡萄酒来,我喝了再吃药。”
    “你在唐括家还没喝够?回来还要喝?”拓跋锋坐在床沿上,皱着眉头拧了一把我的脸。
    “我在外面从不喝酒好么?而且今天镇国公夫人请了道明法师讲经,连荤菜都是没有的。”我靠在他肩头,又咳了一会。元妃生了儿子,废后的母家却为了过世没福气的女儿做法事,人生无常可见一斑。拓跋锋伸手抚我的脊背,道:“你能不能给我认真点喝药么?昨天被你咳得我一夜没睡着。”
    闻言我不由诧异道:“不能吧?你昨天来过么?”
    “回夫人,昨夜王爷是在这里休息的。”丹朱端着葡萄酒,瞧着拓跋锋的脸色,只是在一旁站在不递给我,这时却敢插嘴了。赤罗再度进来,冒着热气的药看上去更浓更恶心。
    “太烫了,冷冷再喝。”我瞥了她一眼顺口道,赤罗气得脸上的疤都红了。拓跋锋接过药盏拿在手里,不响。
    “那证明我睡着了,我都睡着了,你怎么能没睡着呢?”我瞅着拓跋锋的脸笑道,避免看到药碗。
    “因为你一咳嗽,我就替你揉背,你就不咳了,你就睡着了。”拓跋锋淡淡道。
    哦,我不由脸红了,呆了一时,方道:“对不起。”
    “那就乖乖把药喝了。”拓跋锋一拎我脖子,就把药灌了下去。苦得我头晕眼花之际,他才把酒杯塞在我手里,还不忘先喝掉一大口。
    我勉为其难地用剩下的那点酒漱了漱口,正在此时,却见元好儿的侍女騄駬公然直入我室内,向拓跋锋行礼道:“启禀王爷,王妃命我来请王爷过去说话。”
    拓跋锋眉头一皱,尚未答言,我横了一眼赤罗,她立刻将騄駬一把扯出门槛之外。这还差不多。我把酒杯递给丹朱,柔声道:“你们退下吧,我睡了。”
    丹朱答应一声,躬身退出去还把门带上了。
    拓跋锋不由莞尔一笑,道:“好厉害。”
    我在枕上皱眉望着他,道:“你说谁?”
    “你。”他亦脱了外衣,侧身躺下,近看他果然气色有点差,是真没有睡好?还是心事重?
    “小意思。”我打了个哈欠,倒有些睡意。
    拓跋锋伸手揽住我,一阵阵暖意袭来,舒服得很,他亲了我一下,道:“明日,你不出门罢?”
    “看情形。”我喃喃道,徒单宗望之母,也就是海其腾君的正经岳母邀我好多次了,不能不给这个面子,更何况徒单家请客崔燕来也有资格来呢。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应酬呢。”拓跋锋的手开始不规矩了。
    “嗯……不喜欢,不过情面难却。”我又用力咳了两声,于是那温热的手便给我撸脊背了。
    “元氏为人暴虐,月相压不住她,这两日我不想你出府。”拓跋锋在我耳边道。
    “她已经暴虐过了,一罪不数罚,你不必担心。”我睁开眼睛,瞧了他一眼。昨天元好儿回府,第一件事就是摆出正室款,治婀霞伤主之罪,生生把一个居延公主打得桃花零落,若非徒单月相力阻,只怕是要打死为止。
    “婀霞想你原谅她已经很久了,挨两下板子正好以赎前愆嘛。所以,你今天去看过她了吧?”我伸手抚平拓跋锋的眉峰,一天到晚皱眉,老得快啊。
    “嗯。”拓跋锋坦然承认,目光清澈。
    “那她死也瞑目了。”
    “胡说。”拓跋锋笑道:“你这是在吃醋么?”
    “不,我只是提醒你,女人的战争也是会见血的,也是会死人的。”我正色看着他,此外,女人的战场和政客的战场一样,不拘泥于时间地点。
    “但是婀霞,并没有这个资格。”拓跋锋眼睫眨了两下,一脸贞洁。唔,就是这样,“任是无情也动人”么。
    “所以,是我有这个资格啰?因此,我更要勤于出门,避其风头。”我一翻身躺正,眼睛闭上。
    “我还以为你会为我应战呢。”拓跋锋捏着我的脸转过去,特意作失望状让我看。
    “我还是为你好好活着吧。”我从被子里钻过去,蹭到他胸口上,头一埋。
    “……没用的东西。”拓跋锋重重弹了我额头一记,枕着手臂不说话。看得出来他不想我出门,尤其是明天。为什么呢?
    “讲个故事。”我道,拓跋锋头一偏,警觉地望着我。
    “是以前陛下跟我说的,”我嫣然一笑,看着他的脸立刻阴了下来,“说如何看一个女人对丈夫是不是真心。”
    “如何?”拓跋锋兴致缺缺地道。
    “就是当她为了一个宴会,苦心经营盛装打扮之后,正要出门时,忽然问她是否能不去,在家陪你。若是这样都能答应,并且之后也不发脾气,那就证明她是真心的了——至少也是真心怕你。”我认真地看着他道。
    “哦,那你明天能不去么?”他眼神一闪,立刻从善如流。
    “等我明天打扮好了,你再问我一遍吧。”我抱着他,阖上眼睛,安然入睡。
    明天我当然可以不去,不过,该发生的事情一定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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