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事录

第148章


可她说的是“真的是你么?”
  真的是我么?我不由得迟疑了。我真的是变得完全不是我自己了么?
  天气还冷,桑维梓白狐狸毛的披风下,露出内里的玫红色。她依旧那么波澜不惊,眉目含情,哪怕带了一点点疲态,也还是风情万种的。而我呢?穿的是最最普通的牧民的御寒衣物,保暖却臃肿。因为在边地太久,我的脸不但皮肤粗糙,且两颊都是“高原红”。
  这样的我,连从小看我长大的青十六姐都要打个疑问。我,果真是苍老了?果真是狼狈成这样?不行,我要恢复过来。我想,我得变回我自己。
  忽然间,桑维梓眼眶里充满了泪:“二十七,你不愿意见我,不愿意和我说话,是么?”
  我无言以对,想了想,说:“也不算。你有事找我?”我还是做不到与她撕破脸,当面交恶,下意识地只想快点把她打发走。
  “如果早知道你对他这样用情,我会换一种方式,慢慢说与你知……”
  我恹恹的,只觉再好笑不过:“你们的事,与我何干?”说的很平静,但她听在耳中,怕也是反讽吧?是了,她眼中惶惶。那又如何与我何干?但是——
  “他在哪里?”
  桑维梓眼睛顿时一亮:“二十七!”
  北伐失败,宋金议和之后,再无他战神之名传说。他此时的处境,想必尴尬。桑维梓一开口是他,眼神里也是他,她来找我,也是为他?
  “他在哪里?”我又问了一次。
  她前进一步,似乎想来抱我,我身子微侧,这是明显的拒绝。她呆了呆,终是立定了身,依然显出平静的样子。
  我心念一动。心里再多的怨恨又如何,若有上苍,定在空中笑我,连故作平静的面容与姿态,都不过是她的翻版。
  “他在哪里?”第三次的问,语气里有点急躁。愈是这样,她愈是拿定了我似的气定神闲,竟然慢慢地整了整衣物。
  我到底斗不过她。可也不愿示弱。便站着不说话,看谁更有耐心。
  终于她说:“你随我来。”
  我不动。她的样子,像是他在附近?他离开了两淮?抛下了大宋?他也抛下“毕再遇”这个他人的人生了么?
  她又道:“随我来呀。”
  “先告诉我去哪。”
  “你怎么现在疑心这么重?”
  “我不但疑心重,还有仇必报。杨大厨的命,我要和你好好算算。”
  她有点吃惊又有点悲哀地看看我:“那解语轩绞杀我们汗青盟的人,这帐又该如何算?二十七,你算不清。”
  果然,在我避世的几个月里,他们从明里转到暗地,争斗从未停止。
  “我没看见的,管不到。我看到的,就得算。”
  她扁了扁嘴,道:“先随我来。”
  我偏是拗上了:“你不说,我不去。”
  “难道你怕见他?”她用激将法。
  “随你怎么想。”我不上当,“况且,你要知道,解语轩在重庆府的人可未必只有杨大厨。”
  我很生气。因为她声声句句,都在说他,都在说他与她。她以为我的生气,是因为她破坏了我与他么?真真好笑。这事好笑得叫我更是生气。
  生气过后是伤感与绝望,原来在她心中,我与她曾有的情义,如果真的有那么一点点真情在话,也远不及一个毕再遇。
  她横竖都不能明白,我与她的不同在于,我不是个为爱情而生、亦非能为爱情去死的人。我在乎的东西,远远多于“爱情”这两个字。相较于爱情的受挫,友情和亲情对我来说,更加不容玷污。
  她太看低了我对我们之间情义的重视,太看低了她自己。
第三十二章 青山如君子
更新时间2013-8-8 23:39:16  字数:2185
 ————————————————开禧三年正月二十日|晴|(二)————————————————
  “我等了你许久。”桑维梓软下来,“我怕你真的再不出现。你的最后踪迹在兴州……”
  “让我来猜一猜。”我叹了一口气,“当时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里,你怎么会知道?你们只能从我的性格去推。我执念深重,不得解脱,必随他的脚步而行……他去过哪里,只在写给我的信里说过。而他给我的信,肯定并非只有我看过。解语轩的传输通道中,必有你们的人,拦截偷窥,我一点也不意外,就像汗青盟中,也不乏解语轩的人。这点你知我知。可是你等我有何意义?我不会和你说任何你想知道的事。”
  “二十七,我们为何要变成这样?在等你的这些日子,我常想起你小时候……”
  我冷笑起来,她现在倒是想起过去了?然而她提起过去,不就是为了要我心软、她好得偿所愿么?于是我打断她:“你到底想怎样?你想要我做什么?毕再遇在哪里?请你直接一点,我的耐心不多。”
  我从未这样抢白过她,她的脸色苍白,颤声道:“他,他不见我。”抬起泪眼道:“他会见你。他想见你。否则……否则他不会到这里。”
  原来如此,原来你在这里,是因为他在这里。我觉得她很可怜。然而这怜悯也不过一瞬而已。我很无奈我确实要找毕再遇。而她显然误解了我的急迫。
  开禧三年正月二十,桑维梓带我一路往重庆府外走,淌河流、过密林,愈走愈深。她一直想和我搭话,却都被我冷冷地挡了回去。不是没有一丝心软,到底怨念更重。
  我与她一路行,行了许久,忽见前方一山,山石树丛之中,半隐半现一座白塔。其时初春日暖,蓝天莹莹,我见那塔,不由想起了边地的卡博圣山。便停下来,心中默默祝祷。
  我非佛教徒,却因在佛地拾回本心而对其深怀敬畏。桑维梓回头等我,有些许诧异,终是欲言又止。
  我与她继续往前。路到尽头一转,但见眼前一座山,绵绵崖上,尽是龛窟,从南到北,状若新月。我知重庆府城外多有山寺石刻,那是自唐而来的僧人所凿,最为有名的是宝顶山和龙岗山,人们在这祈佛求福,许现世安稳,许来世不苦。
  神佛太多,我双眼看不过来,心中却震憾不已,密密麻麻的佛窟,大小不同、神态造像各不相同,却各各如生,连衣角的褶皱、脸上的笑纹,都雕了出来。原来人工之力,不亚自然。我真是井底之蛙。
  桑维梓道:“这是龙岗山……他,在山中……”
  “你不去么?”
  她凄然摇头:“如果我去了,从此连他人在哪里都不会知道。”
  “有话想对他说么?”
  “我……”她摇摇头,“你去了,他就知道我想说的话。”
  我憎恨她的语气,憎恨她的暧昧,于是我说:“别后悔。”
  独自上山,看见那白塔之下原来还雕有两座大佛。所过之处,以观音像为多,身躯修长,体态优美,璎珞蔽体,飘带满身,或为净瓶滴水、或为白衣送子,或为杨柳甘露、或为竹篮持莲……我在山中行进,但觉被满山神佛看在眼内,他们的目光一味低垂,是慈悲还是威压?
  忽地有人步云梯而下,是他么?我有些紧张,抬头一张,却见申亦直走了下来。
  申亦直?
  我一愣。他却哈哈一笑:“唉呀,小青,居然能在这碰到你!”
  我回之一笑:“老是恶人先告状。好像我比申大哥你还要受惊吓呢!”
  申亦直道:“你少装了,你胆大得很。就算本来胆不大,也给吓大了吧?”
  有一个阴影在他身后出现,我定睛一看,又吓了一跳:蔡明奕。
  蔡明奕?那是夜的心腹之一,他怎么也在这?
  心中寒意渐起,这是什么意思?如果他们守护的人是毕再遇,那么,毕再遇与清镜门与汗青盟的关系又是如何?而,如果是他们,那么桑维梓不能上山来,便不奇怪了。
  蔡明奕摸摸他的山羊胡子,仿佛还是看着那个不成气的青二十七,不耐烦地道:“来吧。主人等你很久了。”
  申亦直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小青,别怕,有我哪!”
  “呵……”我笑了,伸手就挽他胳膊,“去你的!”有这样的兄弟,很不错。
  石阶一节一节往上。
  我问自己,真的怕见他么?其实并没有。我,只是有些不能想像。
  他在新建成不久的转轮经藏窟中。窟为平顶,形作长方,中心有“转轮经藏”由地及顶一柱擎天,外有八面柱,柱上各刻一龙,以示天龙八部中的龙众护法之意。石窟之中,东、南、北三面壁上,各刻有成组的佛像,彼此对称,布局严谨,围住了这转轮经藏。
  斜阳照进,佛影人影婆娑。他站在佛前,穿的是一身灰扑扑的衣,头发亦益见灰白。我看着他的背影,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
  然后他转身过来,对我微微一笑,如暖阳,如蓝天,还是那样的魅惑人心。
  我报之一笑。
  他又是一笑。
  “我脸上长大麻子了?”
  “不是。”
  “那呢?”
  “不过是有些不习惯你变得女人味的样子。”
  我仰起头,迎他的目光,并无半分刻意:“拜你所赐呀,不知道为你掉多少眼泪了呢!”
  “有吗?没有吧?我哪有如此可恨。”
  我笑了:“随便你啦。有没有,又有什么所谓。”
  时至今日,他依然不承认曾经狠狠地重伤了我,他明明见过我的泪眼,明明我与他说话的时候哭得那样惨,即便没有看到我的脸,怎么可能听不出我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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