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龙九的记忆中,十八岁那一年,满目疮痍。(.com全文字更新最快)
战、杀。
非生即死。
一直在征途中,偶尔错觉血液已经凝固成冰,心已冷漠坚硬如铁。
时隔七年之后,他记忆才被唤醒,记起了那年的一抹暖色。
遇到她之时,他尚是侯爵。那一年末,拜公爵。
在征途中,遇到了她。
那夜,寒烨脚步匆匆走进帐中,将卷宗放在帅案上,语带歉意:“属下来迟,侯爷恕罪。”
龙九念及他前两日受了重伤,“无妨。伤重便好生歇息。”
“属下来迟是因为一个孩子,被蛇咬了,需得用内力逼出蛇毒。属下……”寒烨苦笑,“有心无力。”
“送到我帐中。”
寒烨一喜,“是!”
看到衣饰华美的女孩儿的时候,龙九看向寒烨,“这就是你所说的孩子?”刻意将末尾二字咬重。
“怕侯爷忌讳,便这么说了。”寒烨笑得狡黠,“不过十来岁,可不就是个孩子?”
龙九得承认,寒烨比他的心肠要软要善良。大抵是见到的贫苦流民多了,他总是莫名反感官宦家走出来的人。
“添乱。”
他对着女孩儿失色的小脸儿斥责。兵荒马乱的岁月,安安分分呆在家中多好,此时还要他麾下将士为她费心思。
寒烨不介意,看到女孩儿发黑的血液顺着指甲缝隙淌出,又听得人找他,快步退出。
沉了片刻,女孩儿睫毛轻颤,抿了抿现出青紫且干燥的双唇。
却不出声要水喝。
龙九从床榻近前的矮几上取来一杯水,手绕过女孩儿颈部,托住她,“水。张嘴。”
女孩儿乖顺地就着他的手喝水。
他在这时才发现她脸上的那道狭长疤痕。
再打量,见她五官姣好,那道疤痕便分外刺目。
水杯空了,他问:“还要不要?”
女孩儿摇了摇头,“不渴了。”随后睁开眼睛。
是那样美丽的一双眼睛,闪着清澈童真,可是目光却没焦距。
龙九先一步安抚:“蛇毒之故,至多一日复原。”
女孩儿松一口气,闭上眼睛,又嘟了嘟嘴,“要是再瞎了,我可真是没法儿要了。”
语声清脆甜软,带着京城口音。
“不会。”龙九拇指摩挲着她的疤痕,“疼么?”
“当然不疼了。”女孩儿忽然漾出笑容,露出贝齿,“你讲话从来不超过十个字么?”
龙九想了想,“也不是。”
女孩儿轻笑出声,“惜字如金。而且语气真冷淡,吓人。”
龙九眉梢轻挑,“有么?”
“有啊。真是……比我姑姑还让人觉得冷。”
龙九顺势问道:“来自何处?家在哪里?”
“不告诉你,也不是什么长脸的出身。等我好了,可以自己回去。”女孩儿一本正经地蹙眉,“可是,若我是男孩子就好了,可以留在军营。”
龙九将她小手放在掌中,虚虚握了握,麦色肌肤衬托下,小手白皙娇嫩,却覆有薄茧,脉息能辨出有着上好的功夫底子。“身手不错,怎会被蛇咬伤?”他奇怪。
“我怕它,自然会被它欺负。”女孩儿想到了什么,身躯瑟缩,心有余悸。
“不怕。”军医端来一碗药,龙九喂她服下。
药很苦,她恨不得连鼻子都皱起来,却一声不吭。
毫无官宦家子女的娇弱性情。喝完药没多时,药力使然,她昏然入睡。
七年之后,龙九才发现,之前这一段交谈,她全无记忆,随后情形,她也只是记得一两个片段。
随后,寒烨与几名将领先后入账,请他裁夺几件要事。称谓自是不一,寒烨唤侯爷,旁人唤元帅。
忙完后离开帅案,见女孩儿睁着美丽清澈却茫然的一双眼,神色微怔。
他坐下去,“怎么了?”
“你居然是江夏侯?是平南大将军、军中元帅?天啊……怎么可能呢!”女孩儿不敢相信的样子,“我是不是耳朵也坏掉了听错了?”
“江夏侯没资格见你?”他微笑着打趣。
女孩儿眨着眼睛,极力想看清楚他。引得他抬手拍在她额头,“再这般费神,休想再见朗朗天地。”
“你说我怎么会这么倒霉?好不容易见到了当世英雄,竟连他的样子都看不清楚。”女孩儿特别无奈,气鼓鼓倒下身去,“我真是天生倒霉,不认不行。”
龙九笑意更深,“也只是个人,何来遗憾?”
“倒也是,你带着面具,是铁面将军,铁面侯爷。”女孩儿兀自嘀咕,“只是,你又不似我这般丑的见不得人,又为何不现出真面目来?”
“兴许是因我样貌奇丑。”龙九又凝了那张清丽容颜片刻,“你怎么就见不得人?”又是不解,他是能将那道疤痕与她容颜分开来的,难道她就不能?
“我都快被人笑话死了,自然见不得人。”女孩儿回答完问题,才抿了抿唇,一本正经地道,“我猜着,你兴许是因为太好看才戴着面具,你怕走到何处都惹得女子侧目一心要嫁给你,我说的对不对?一定是的!心怀天下的人,容颜是与心魂相匹配的,不可能丑陋。”
龙九发现这孩子很会说话,末一句,让他听了都是心头一暖。
不由心内自嘲:你也有今日,竟不能无视几句赞誉。
“若我是男孩子就好了,可以留在你帐下从军,一生随着你南征北战。”女孩儿的语声慢慢低了下去,眉心锁起。
龙九知道,这是中毒后的惯有反复。触碰到她手指,冰凉。
他将她抱到怀里,“冷?还有什么不妥?说!我给你传军医。”
“只是浑身冷,没别的不妥。”女孩儿垂下去的睫毛轻颤一下,唇角勾出可怜兮兮的笑,言语流露敏感心绪,“你怕我死掉,害得你前功尽弃么?不会的,我会活下去,不会让你们更加失望的。”
似是料定军营众人嫌她犯了个不该犯的错误,给人平添烦扰。
如此,倒让人不忍,只想试图安抚。
“错了。”龙九抬手托了托她的脸,“人之美丑不能以样貌论断,傻孩子,不要胡思乱想。你样貌出众,有心从军报国,已是常人所不能及。这样的孩子,我不允许她死掉。”
女孩儿眨了眨眼睛,眼中闪过真切的喜悦,却很快被难忍的悸冷击溃,“从没有人对我这么说过。”
“那是他们觉得不需说你亦明白。”
“不说我怎么能明白呢?我明白的是,打破了人家的脑袋,娘亲就要打得我破相;容貌毁去之后,我就要接受亲人下人的冷嘲热讽;为了有张不被人嘲笑的脸,我就要在脸上再贴上一层,变成另外一个人。”女孩儿越说越失落,神色越是迷惘,把脸埋进他衣襟,“侯爷,做官宦之家的孩子一点好处都没有。我很讨厌自己。我总想逃出家门。我整日里留心听人议论你的战功,总做白日梦,想变成男儿身。”
龙九听得直皱眉,不知道她是生在了一个什么鬼地方,不理解她家人何以让她小小年纪便厌弃自己。
他此生最为憎恶的,便是生而不养或是虐待子女的父母。
“不需变成男子,你日后也能逍遥自在,胜过任何人。只要你想。”他语声柔和平缓许多,让他自己都有些陌生,“要记得,当下之苦,要忍,忍过一时,来日便会柳暗花明。要活着,好好活着,让亲者快,仇者痛。报国之途,不止从军,军中杀戮,你不会愿意目睹。我,亦不想几年征战之后,还会有人步我后尘,日日杀戮别离。”
女孩儿听了沉默多时,带着坚定点头,“我会记得,忘了什么也不会忘记这番话。”然后,她郑重道谢,“侯爷,多谢教诲。”
“高兴了?”龙九笑问。
女孩儿眨眨眼,“如果你摘掉面具,我会更高兴。虽然我看不分明,却不会觉得你那么遥不可及。”
都把你抱在怀里了,怎么还遥不可及?
龙九有些许不解,可是下一刻,他抬手,摘掉面具,“我不怕谁看,只是另有隐情。你,无妨。安心睡下,不准耗费眼力。”末了,他打趣,“日后若是双眼不灵光,如何报国?来日嫁作他人妇,又如何看清夫君模样?”
女孩儿脸颊终于有了一丝红晕,羞涩使然,末了却又落寞,“我才不要嫁人,娘亲给我指腹为婚,那人打架还要找帮手,被我打伤还要告状……”她撇嘴,不屑,“才不要嫁那种人。(.com全文字更新最快)”
又是一段不好的经历。龙九怀疑她那颗小脑瓜里根本没有欢愉的记忆。
他依然温言安抚:“那就自己另择良人。”
女孩儿眼皮发沉,倦了,忽地抬手,又瑟缩收回,笑得脆弱、可怜兮兮的,“我想摸摸你的小胡子。可是……我手上大抵有蛇毒,染到你身上就不好了。”
龙九听了很不是滋味,握住她的小手,放到唇上,让她碰到那撇不修边幅才蓄起的小胡子,“不怕。我百毒不侵,你不知道么?”
女孩儿试图微笑,却终究不能做到,泪水猝不及防地滑落,“我已习惯害怕。怕娘亲动怒,怕她满眼不喜,怕她看到我就像是看到什么毒物一样,坐得远远的。对我毫无戒备之人,只有我爹爹,还有……你。侯爷。”
龙九是生平第一次觉得,原来侯爷二字可以被人唤得这般酸楚。
“早些出嫁,离开你那个家。早些寻到如意郎君。”他委婉地帮她憧憬日后。
“不寻找。除非还有第二个江夏侯。”女孩儿语声模糊起来,“我若要嫁,就要嫁江夏侯……这样的人物。”
终夜,她几次沉睡,几次醒来。
他始终将她抱在怀里,与她漫谈,或是聆听。
第二日天明时分,听闻脚步声,他抬头,看到了寒烨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将她交到寒烨臂弯,“醒来后送她回家去。”
“若是她想见侯爷感谢救命之恩……”
“看情形。”他第一次模棱两可起来。
之后,他忙得分身乏术。寒烨见状,直接命人将女孩儿送回家中。
后来得到的回话是女孩儿坚持自己返回家中,又有上乘轻功,只能看她消失于眼界。
待龙九再顾念起那女孩儿的时候,已是次日凌晨。
他与她的第一次相见,就此结束。
再见面,是在海上。
她已长大成人,他已遗忘了那段回忆。
七年之后的今时今日——
“那时的阿浔对我说,要嫁就嫁江夏侯。”龙九温声重复,故意省略她那句话后面的赘述。
萧珑只觉无地自容,“胡说。我不信,我明明是把你当成长辈一般……”
“我一直把你当做孩童。”龙九笑着吮了吮她唇瓣,“让你如愿,不胜荣幸。”
萧珑报以一声低叹,“差七岁。细说起来,似是差了多少年一般。我还懵懂无知的时候,你已名满天下,甚至,被我视如神祗。”
龙九正色求证,“你这是在遗憾,还是在嫌弃?”
“我在生气!”萧珑挺身咬他一口,“十八岁的江夏侯,该是怎么样的俊美?我居然没看到……”
她又在遗憾没有看清当年江夏侯的样子。
“阿浔,你这样,实在是让我,心里,不好过。”龙九说得有点困难,他受够了羡慕另一个活在她心里的自己的滋味,却并不习惯这样道出心绪,“你不能将我两重身份分开来对待,这会让此时的我觉得,还是抓不住你。”
他在一本正经地告诫,也在认认真真地恼火。
萧珑看了,只觉好笑,展臂勾住他肩颈,调皮笑问:“可是如今的你才是我一心要嫁要赖一辈子的,这可怎么好?”
他一副不甘不愿的样子,六个字硬生生拆成三段,“勉强、能够、容忍。”
萧珑终于绷不住了,笑声冲口而出,连成一串清脆铃音。
爱煞了这男人。
偶尔别扭的性子,让她更爱。
笑得出就好。
龙九由着她。
当夜,将她扒得只剩底衣,却只是用宽阔怀抱接纳她,要她安心入睡。
“你不必管我,去忙吧。”她说。
他的手微动,揉了揉纤腰一抹,“公文摸起来可比不得这里。”
“……”
“睡觉。我忙了整日,累。”
“嗯!”
他是刻意陪伴,却不肯说出,好在她心知肚明,唯剩欢喜。
第二日,倚红服侍着洗漱时,萧珑才知自己昨日不记得的一些细节。
倚红娓娓道来:“王爷昨日看到小姐蜷缩在椅子上,起初满脸怒意,之后走过去哄着去抱。小姐则搂着王爷不撒手,一味落泪,偏偏还一直挂着笑,王爷……”
她沉了片刻,寻找着合适的措辞:“王爷没说话,可是看神色,心里甚是难过,比小姐还难过。奴婢们看了,觉着还不如看小姐落泪……王爷那样子,比落泪还叫人心酸。”之后语声才欢快起来,“小姐有福了。”
萧珑默然。
没让母亲变成慈母,自己却可称为肝肠寸断,还害得他陪着难过。
难怪,他昨日一直挂着笑,言语柔和,只想让她高兴一点。
这种无谓的事,她再也不会做了。
避免自己伤心,避免因为自己让他难过。
如此就好。
萧珑不该是记挂前尘不能释怀的女子。
好好活着!
为他,为自己,好好活着。
如此,便是回报他的最好方式。
是因此,午间龙九回到府中之时,萧珑已做好了一桌丰盛饭菜,等他一起用饭。
他换下朝服的时候,她在一旁帮忙,瞥过她的手,不由无奈:“手伤着,不要劳累才是。”
“没什么,我只是配料烹炒。”萧珑忽闪着大眼睛,“你不喜欢吃我做的饭菜?”
“就是太喜欢,才觉得你要耗费心思,太辛苦。”
她抿嘴一笑,“这不就好了?看着你吃我亲手做的饭菜,我特别高兴。”
手指勾起她的笑脸,他问:“浔儿,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是么?告诉我,你已打开心结。”
“除非你染指别的女子,否则,我不会离开。”萧珑帮他整了整衣领,“天下之下,我却只有你这一个港湾,我舍不得离开。”
这是她第一次做出承诺,流露依赖。
条件是不准他染指别的女子——这还用她说么?
他笑着揽住她,走到案前落座。
吉祥如意饿着肚子叫了半晌,被两人默契地忽略掉,此时已是十分不满,恨不得要抓咬分别抱着它们的倚红绿痕。
龙九瞪了一眼叫声响亮的吉祥。
吉祥与之对峙,毫无惧意,琉璃球一样的眼睛瞪得圆圆的。非常不服气,是料定他不能以暴制暴。
多可气!
这副讨打的样子。
龙九没好气地哼一声。如果她不是那么疼爱它,他少不得将它捉住打服为止。
萧珑已落座,给两个小家伙夹了它们最爱的鱼肉,笑盈盈看着它们转为欣喜满足地享用。
一餐饭其乐融融。
饭后,龙九在王府进进出出,甚是忙碌。
萧珑与寒烨站在路边闲聊。
寒烨挑拣着一些事情告诉萧珑:“昨日获悉,部分关于九龙玉璧的传闻,半数来自于朝臣放出风声。还不能断言是上官旭主谋,但他已介入,难逃干系。”
“他不是规矩之人,虽是文官,却自幼习武,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那厮自幼可恶,两面三刀。”萧珑眼含讽刺,“你们小心。”
寒烨正色点头。这才发现,一个她本该熟悉的人,她却鲜少提及,意味着的不是不了解,而是厌恶。唯有厌恶,才会让人连提都不屑提及。
此时霍连城走过来,看到寒烨,拱一拱手,带着敬意。看到萧珑则犯了难:“……还好?”终是觉得叫什么都不合适或是不到时候,半晌也只闷出两个字。
萧珑则是坦然笑问:“许久不见霍将军,别来无恙?”
霍连城这才神色自若起来,客气笑道:“唤我十一即可。”
“去书房。”龙九远远走来。
霍连城颔首一笑,与寒烨先一步去了书房。
龙九经过萧珑面前,拍拍她的脸,“觉得闷就出去走走。我们说话,你会听得打瞌睡。”
“嗯!”
难得他主动让她出门逛逛,萧珑自然不会浪费这机会,随手点了两名侍卫随行,策马离开王府。她张扬的前提条件,是易容成了一袭玄衣的贵公子。
两名侍卫看得暗自咋舌。如此高超的易容术,耳闻不如目睹。
萧珑去了百花阁。先前听寒烨提及了肖元娘在那儿,她就想去看看。
她除了一个常与她牛头不对马嘴的扯闲话的萧南烟,身边女子不是长辈就是下人。常日漫漫,她总要找些乐子。
走到百花阁门口,两名侍卫以为她不懂得这种地方要到晚间才迎客,委婉笑道:“时候还早……不如去别处转转?”
“我晓得。”萧珑颇有气派地抖开手中折扇,眯了眸子,“记住,我是萧公子。”
侍卫笑着点头。
有人出来,刚要委婉撵人,萧珑已经闪身入内,语声却是不疾不徐:“肖元娘欠我八万两银子,本少爷是来讨债的。”她确信,这一句便能让肖元娘晓得自己是谁。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大堂显得阴沉沉的,毫无晚间的艳丽奢靡。
两名大汉晃着身形走过来。摩拳擦掌。
“肩头,右脚。”萧珑笑盈盈地提醒两人,避开她手中暗器要打的部位。
两个人却是哪里也避不开,片刻后跺脚按肩,眉目纠结。
不容小觑的贵公子,便是当真来讨债的,也没人拦得住,伙计慌忙去通传。
萧珑很顺利地见到了肖元娘。
肖元娘听人说完,漾出笑,素手轻挥,遣退了旁人,转身去取来了几张银票,加在一起,恰好八万两。
“何时还我珍珠链?”
萧珑将银票抖了抖,放在手边,“过了今日,随时。”
肖元娘是个好雇主,无一句赘言,甚至带着感激笑道:“有劳。”
“客气。”
“手怎么了?”肖元娘瞥过萧珑的手,“和龙九打架了?”
萧珑扬眉,笑。
“不对。”肖元娘笑着否定自己猜测,“你打不过他,而他也不会欺负一个武功不及他的人。”
萧珑有意哄着肖元娘夸龙九一句半句,“他是君子?”纯粹是她自己想听。
“不是小人就是了。”肖元娘吝啬赞誉之词。
萧珑轻叩案上银票,“我若是用这银票买酒请你喝,你会不会生气?”
肖元娘笑出声来,“别了,我的公子,还是我请你更好。你明日告诉我你又反悔了该怎么好?”
“一事归一事。”萧珑有点喜欢这位花魁了,说着取出了一张五千两的银票。
肖元娘摇头叹息,“我是真不知老九看上了你哪一点,这古怪的行径、脾气,他竟能忍得?”之后接过银票,唤人来,“去给这位爷拿酒,要好酒。”
萧珑不想又被某人唤醉猫,有点迟疑,“不喝不行?”
“不行。”肖元娘很严肃地板起脸来,“为着你多一个酒友,日后不需再做冤大头往我身上贴钱的缘故,今日一定要喝个尽兴。”
这番说辞,萧珑很受用,“那就不如多个朋友了。”
“是我高攀了。”肖元娘风情一笑。
“你认为强盗不能与花魁为伍?”萧珑故意曲解她意思,“何必这样拐弯抹角地挖苦我?”之后怕两名侍卫等得不耐烦,让他们去楼下喝酒。
“你真是……真是……”肖元娘想说,真是个磨人的招人喜欢的小魔头,最终只是化作友善一笑。
多奇怪,她能与容元钟情的女子对坐畅饮。
原因,细究起来,因为那是个谁都抓不住的江洋大盗,因为那是龙九的女人,因为,那是与龙九两情相悦的女人。
龙九那种人,不爱的话,便是她,也是想来就瘆的慌;爱上,便会让人一头栽下去,就此沉迷,眼中再容不下旁人。
那是宛若蛊毒一般的男人。
阅人无数如她,无从否认这一点。
酒入愁肠,肖元娘在心头嘲讽容元:龙九的女人,你倒是抢去给我看看。
两个千杯不醉的女人,又都没有太坏的情绪,想喝醉,不容易。
转眼已到黄昏时。
她们正在争论龙九戎马生涯时哪一仗打得最漂亮。
不速之客的到来,截断了两人谈话。
一男一女。
男子身形颀长,意态潇洒,墨黑的眸子一如蛰伏在暗中的苍鹰,目光冷冽强悍。
女子站在一侧,小鸟依人,容颜娇俏甜美,两个酒窝很是讨喜。
肖元娘笑盈盈站起身来,委婉道明来者为谁:“萧公子有所不知,我这些日子已被上官兄妹包下了。是因我略通琴棋,每日与上官大小姐切磋一番。”
上官旭与上官娆。
“可你最精通的,是饮酒。”萧珑漠然回应,目光瞥过那兄妹二人,凉薄似这深秋净水。
“这话在理。”肖元娘盈盈落座,再尽一杯酒,“我是酒鬼,端杯便不愿离手。”
萧珑转而看向肖元娘,脸上现出柔和的笑,“之前为何耗费精力应承他们?”
“我这种人,赚的就是冤大头的钱。”肖元娘瞥一眼萧珑一直未收起来的银票,“今日那笔开销,我出得起,却是财迷心气儿,银子进得出不得。恰好他们挥金如土,我头脑一热便应下了。今日数目够了,也就不款待了。”
萧珑笑起来,抬手便摸了摸肖元娘的脸,“这性子,着实让人怜爱。”
肖元娘做戏做足,娇媚一笑,拍拍萧珑的手,“我的爷,还有外人呢。”
“爷眼里只有你。”
肖元娘一时险些怀疑面前坐的究竟是不是萧珑。这温润的男子语声、浪荡不羁的笑,不失优雅的调戏竟是熟稔之至,十足的小色胚。
最先沉不住气的是上官娆,“哪里来的狂徒!滚出去!”
萧珑明眸一瞬,“爷来花银子,元娘愿意花我的银子,该滚的是谁?你个毛丫头,不学好,堂而皇之来到这风月之地,着实不成体统!定国公府上千金,便是这等货色?着实的家门不幸!”
萧珑寒着脸教训人的样子,是龙九的翻版,因为她最熟悉他的神态,也能效仿亲人,亲人发火却远不及他的威慑力。
被人揭露了真是身份,上官娆吃了一吓,不由结舌,“你……”
“还不滚出去!”萧珑眉目凝着冷冽,训斥下人一般的语气。
上官旭给上官娆使了个眼色,让她噤声,自己却大大方方落座,“上官旭夜入百花阁,京城皆知。楼下两名侍卫来自江夏王府,是随阁下而来。阁下是龙九什么人?”
“自作聪明。”萧珑不屑冷笑。
肖元娘优雅起身,“看来酒是喝不成了,下次吧。”出门躲清静之前,她深凝了萧珑一眼。此时的萧珑,周身都是敌意,寒芒直入人心。
她与上官旭有什么瓜葛?
一步步走下楼梯,到了大堂喝着热茶醒酒时,肖元娘才惊觉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那对兄妹都是习武之人,可她却将萧珑一个人丢在了房里,万一打起来,萧珑被伤到……
她慌忙掠身飞上二楼,径自走入房间。
房间一切照旧。
上官旭依然坐着,上官娆站在门内,萧珑惬意饮酒。
如果不细究兄妹两人的神色,肖元娘会误认为什么都没发生。
她不会第二次粗心大意,所以才抿唇笑了。兄妹两个已被萧珑点了穴道。
此时,萧珑缓声道:“儿时你们两个一起上,不是我对手,多年过去,依然如此。”她起身唤人,语声不高,却以内力传音,使得两名侍卫即刻上楼。
上官旭眼色青红不定,目光满带探询、惊讶、疑惑。
“将他们两个带下楼去,送到丞相府。”萧珑摇着折扇,走到肖元娘面前,捏了捏她的脸,笑得似个小地痞,“爷过两日就来看你,以解相思之苦。”
“爷可不能食言。”肖元娘笑得像是与情人道别的少女。
萧珑哈哈笑起来,折扇指了指案上银两,“帮爷收着,下次带来你要的东西。今日是客,来日是友。”
说完话,萧珑微晃着身形下楼。
活生生的浪子模样。
肖元娘忍不住怀疑,这小丫头以盗为生之余,没少扮成贵公子的模样调戏少女。
肖元娘去收起银票,发现多了一张,皱皱巴巴,面额五千两,不由失笑叹息,“这小妖孽!”
小妖孽要分文不收地还给她珍珠链。此次还是自掏腰包付了她五千两,出手阔绰,心意不外乎是捧她的场,体谅她的不易。
今日是客,来日是友,来日才不会再花银子。
小妖孽若是个男子——肖元娘戏谑地想,她恐怕就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早忙着移情别恋了。
——潇湘书院——独家连载——
夜色旖旎。
相府,正房。
大夫人在厅堂用饭。
二夫人在院中罚跪。
萧珑与侍卫翻墙进入相府,将上官兄妹丢在正房廊下。
大夫人闻声出门。
萧珑早已扯下了面具,此时漠然上前,解开了兄妹两个的哑穴和腿上穴道。
上官旭站起身,目光径自落到萧珑脸上。
玄衣,皎洁容颜,猫儿似的一对明眸,潋滟着冷冽光华。
萧珑。
她的眉眼,他再熟悉不过,至为熟悉的是她脸上那道丑陋的疤痕,那道被妹妹私下取笑过无数次的疤痕。
如今已然不见。
如今,她已非旧时意态。少了顽劣跋扈,多了冷静机敏。
如今,她也已不再是让他头疼的指腹为婚的女孩。
她是在朝堂江湖一手遮天的龙九的女人。
更是做下过数次惊天大案的雪衣盗,如今被人誉为盗侠。
她与龙九,无人不知。
是在江湖朝堂之间恣意游走的一对神仙眷侣,羡煞天下人。
他憎恶这样的事实。
“这是……”大夫人一时失语,呆愣片刻才问萧珑,“阿浔,怎么不安心静养,好些了没有?他们是怎么回事?”
萧珑抿出个无害的笑,“我没事,易容去百花阁喝酒散心,遇到了他们去寻欢作乐,一时恨铁不成钢,就将人绑回来了。”
“夫人,不是这么回事。”上官娆一扫在百花阁时的嚣张,低眉顺眼含悲带切地道,“我与哥哥去那里另有隐情,是去办一件要事。谁知,谁知浔姐姐遇到了,二话不说就偷袭……”
说三分,留七分。上官娆最擅长说谎,也最善伪装。
萧珑并不反驳,而是点头承认,“是另有隐情,他们忙着去搜集龙九的罪证,忙着明日一早递折子弹劾龙九。”
“其实——”上官旭忽然开口,“我是揣测着阿浔在那里,便赶过去了。我们,太久不相见,如今她又要嫁与别人,我实在是……想见见她,问个明白,问清楚我到底哪里不及旁人。”随即颓然垂首,“阿浔却只让我明白了一点,我与她指腹为婚,不过是个笑话。”
深情款款的语调,含蓄的言辞,说得甚是感人。
萧珑暗自倒吸一口冷气。这对兄妹,实在是天生的戏子,变脸都比翻书还快。
不等大夫人给出应对,萧珑已经再度漾开柔和的笑,“那么,我也不妨承认,今日与你们过招,将你们带来这里,是要算一笔陈年旧账。此时真是一如当年,你们兄妹一唱一和装可怜,骗的人分不出对错。只有一点不同,萧珑已不再需要谁辨别是非。”
她说着话,走到上官娆面前,抬腿轻勾,迫使上官娆跪在面前,“你近来可曾听说我在江湖中种种恶行?”
“夫人……”上官娆试图求助,却被萧珑挡住视线,眼神恶毒,语声却依然是委曲求全的语调,“浔姐姐的事,街头巷尾都在传扬,妹妹很是钦佩。”
“听说的不少?”
“是。”
萧珑抬起手来,左右开弓,连续十余个耳光狠狠削在上官娆脸上,之后仍是笑盈盈道:“那你一定也听说了,我最爱打不要脸的人的脸。”
“阿浔!”
大夫人与上官旭齐声唤她。
萧珑只看向上官旭,“别喊我名字,恶心!”
上官娆被打得口鼻淌下鲜血,眼前直冒金星,一时受不得这种委屈,落了泪。
之后,她背对着大夫人,冷静出声:“当年您疼爱他们胜于我,因为我不会撒娇,只会带着南烟四处惹是生非,所以我做什么都是错,他们说什么都对。那天他们兄妹两个联手与我‘较量’,结果上官娆却用暗器袭击,我闪避之时,身形带得上官旭的头撞到墙角上。我就这样‘打破了’他的头,您就因为他们的哭诉、定国公夫妇的帮腔把我的脸毁了。”
她不想也不能面对母亲的目光,不愿意面对审视、质疑。如先前所言,她已不需要谁辨别是非曲直。
“阿浔说的是不是真的?”大夫人喝问兄妹两个。
上官旭无言以对。
上官娆忙着啜泣拭泪。
“真假已不重要。”萧珑语气浅淡,伸出手,“鞭子。”
一名侍卫意识到这是在吩咐自己,忙解下缠在腰间的软鞭递了过去。
软鞭上闪着寒芒,是一根根针尖一般的刺。
“阿浔,有什么事冲我来!”上官旭脸色微变,意识到她要做什么,试图去护住上官娆。
“你不配。”
软鞭先于话语抡起落下。
起落两次,上官娆脸上多了两道狭长血痕。
上官娆惊呼出声,慌乱抬手去摸脸。
大夫人张了张嘴,没说话。
上官娆再也无法做出低眉顺眼的姿态,狼狈起身,满目血红,声声逼问萧珑:“你可知道被你毁去容貌的是定国公的女儿?你可知道你此时是相府千金?出手伤人,你要担什么罪名?你相府满门的脑袋还要不要了?你容貌是用的什么药恢复的?把药给我!”
萧珑对她这样激烈的反应很满意,这才回身望向大夫人,“我真该在那一年就这么做的。还是老规矩,娘,这烂摊子我就丢给您了,您知道怎么做最妥当。我等着。”
之后潇然扬手,“我们走。”走时没忘了重新将上官娆踹倒在地,“我最多给你一副配得起你丑恶嘴脸的面具。恨吧,我等着你报复。”
大夫人良久凝视着眼前那对兄妹。
上官旭垂下了头,再也抬不起来一样。
他这一生,最难以启齿的就是那件事。明明是他们兄妹有错在先,却不承认,平白害得萧珑被严母责打,毁了一张清丽优雅如兰的容颜。
他原本只是好强,不想让一直以他为傲的父母丢脸,不想让历来待他与妹妹极好的相府夫人失望。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萧珑的笑。
除了今夜。
如果他知道后果那样严重,他真的,不会与妹妹一唱一和地说谎,不会怯懦得不敢承认错误。
大夫人站到门口透出来的光影之中,厉声询问一直在一旁静观事态的下人:“你们方才看到了什么?”
有人机灵,及时应道:“奴婢什么都没看见。”众人慌忙附和。
“大小姐身子虚弱,只有江夏王能请到神医,所以,她还在王府静养。记住了?”
“奴婢谨记!”
“你们两个,”大夫人目光似刀,滑过兄妹二人,“不明不白潜入相府,还不快滚!”
上官娆切齿道:“你……你这毒妇!这是要眼睁睁颠倒黑白了?”
“你该感激我已非当年性情。”大夫人目光一凛,“再在我眼前停留一刻,我就将你这嘴脸一寸寸撕掉!”
全程目睹这一切的二夫人忽在此时轻笑道:“她心里,最重的是相府。蠢货!还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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