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的眼泪

30 久违的柔软


西竹
    十二月的最后一场会开完,我和众多冬眠的生物一样,进入漫长的蛰伏期。
    很快便是圣诞,接下去是元旦,然后是农历春节,老外休完假中国人紧随其后,公司的会展活动在此期间暂时停歇,直到来年三月份才会重张旗鼓。我和翻译部的同事做足了心理准备,应对接下来两个多月的打坐时光。
    准备做足了,实践起来还是困难重重。千篇一律的会议邀请函,藏头缩尾密密麻麻,翻得人直有驾鹤西去的冲动。
    忙几日闲几日,室内暖气充足,人也瞌睡不断。这样浑浑噩噩地挨到了十二月末,人在宁波的姐姐欢欢打来电话,问我元旦愿不愿意去她那儿转一转,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三个小时的动车,出了宁波东站,欢欢人还没到。我百无聊赖地缩在一零售店里,买了个玉米棒一边啃着,一边探头四下张望。
    二十分钟后,我在原地发着呆,被人拿手臂在眼前晃了几晃。欢欢一张笑脸热情依旧:“哈哈,小丫头,你等多久啦?我刚刚在家收拾东西耽误了,快跟我走吧,那边不准停车的!”
    收拾东西?我来你这儿,你要收拾东西去哪儿吗?
    没等我问出口,她就自己解惑了:“我同事和她男朋友打算去象山影视城玩一玩,正巧我也琢磨着,你来宁波带你去那儿,现在刚好有去处了。哈哈,你想去不?”
    我一想,象山影视城,不是当年张大胡子拍《神雕侠侣》的地方吗?虽然没有横店名声响亮,但是应该能邂逅几个美女养养眼,好,去了。
    欢欢大我五岁,是竹妈的同事韩老师的女儿。韩老师和我妈妈妈十分交好,我从上初中起就成了她家的常客,每逢寒暑假必在她家呆上一段日子,一直到我大学毕业。实际上,除了自己家和姥姥家,欢欢家是我从小到大待的最多的地方,我对她们一家人有很特别的感情。韩老师为人十分热情爽朗,欢欢继承了她的性格,说十句话可以大笑二十次,让身边的人受其感染倍觉轻松愉快。
    一行五人,欢欢同事及其男友,欢欢、腾飞哥和我。腾飞哥是欢欢丈夫,小她两岁,言行举行间还是十足的大男孩,照顾起人来却毫不含糊。我吹着车里暖呼呼的空调,喝着腾飞倒给我的热水,满心欢乐。
    因为坐船排队和道路修缮,我们上午十一点出发,下午三点才抵达目的地。天公不作美,阴云蔽日,大风时起,在车里吹了半天的暖气,出来不久便开始瑟瑟发抖。隔壁的春秋战国城正在紧锣密鼓地赶拍大戏,匆匆参观了对外开放的神雕侠侣城,美女没邂逅着,我们在天将黑时启程返回象山城区。
    靠着车辆导航和手机应用程序,我们临时预定了一家经济酒店并顺利入住。在马路对面的餐馆简单解决了晚饭,四个人意犹未尽地琢磨着去吃烧烤,我因为感冒打算直接回房间休息。
    “真不来?”欢欢笑盈盈地看我。
    “真不去了,我想睡觉。”
    “那我给你带你想吃的。”
    “哎呀,我不饿,你知道的,感冒的人吃啥都是一个味儿。”
    我向他们摆摆手准备进酒店,腾飞隔着老远在我身后喊:“竹子你不要怕长胖,我给你买鸡腿和鱿鱼啊!”
    我乐了,心里暖意融融:“我是真不饿啊,你不信,我回去宁波吃穷你们。”
    我躺在床上,脑袋昏昏沉沉,因为鼻子不透气不得不长大嘴巴呼吸,像只搁浅在沙滩上垂死的大鱼。我一边大喘气一边在心里骂自己:活该,谁让你看美剧看太晚坐着睡着的,好好的出游你蔫了吧!
    尽管我再三声明不饿,欢欢和腾飞还是买回来一堆东西,拿到房间让我挑拣。我感动着连连摇头:“哥哥姐姐,给我吃就是暴殄天物啊,你们赶紧的,都消灭了吧!”
    晚上入睡前,迷迷糊糊觉得有人的手覆在额头上,冰冰凉,舒服极了。小时候我生病时,竹爸便会把他的大肉手压在我额头上给我试热,又或者早上我赖床的时候,他总是故意把下颌抵在我额头,碎碎的胡子一溜儿扎过我的脸颊,痒痒极了。
    这样的温暖,多久没有体会过了呀!
    第二天醒来时,神清气爽,鼻子也通透许多。吃过早饭,我们启程回宁波。沿途是连亘的村庄和种植园,公路边有卖草莓和新鲜牛肉的,欢欢打发腾飞每样各买了一些。“回家做土豆炖牛肉给你吃”,她喜滋滋地冲我挤眉弄眼。
    回到市区已是下午。两个人在城市西边的单身公寓租了一个套间,一室一厅一卫,二十平米不到,空间狭小,但满是家的味道。我们放下东西歇息一会,期间吃掉了欢欢洗干净的草莓,我吃得最慢,却吃得最多。
    我们在城隍庙附近的蟹满香解决了晚饭,欢欢说这是宁波吃蟹煲的好地方。个头十足的毛蟹,配上鲜虾、鸡爪、土豆和新鲜蔬菜一起炖,色泽鲜亮,可惜我闻不到香也品不到味,入嘴只觉得油腻,吃了几个草草作罢。腾飞见状郁闷地停了筷子:“哎呀,不应该带你来吃这个的,感冒的人吃这个太油。”他指着欢欢眨眨眼:“你看,都让欢欢吃掉了。”
    我们从饭馆出来往里面的商业区走,路过一家看上去不错的奶茶店。滕飞已经大步流星走了过去,又突然折回来几步问我:“竹子,你要不要喝点热的东西暖暖,或者拿在手里捂手?”
    我对奶茶向来不感冒,但冬日里那热腾腾的气味又实在让人向往。我和欢欢一人点了一杯红豆奶茶,叮嘱营业的小姑娘其中一杯不要放珍珠豆。
    排队的人很多,冬天本就穿得臃肿,我们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挤了出来。迫不及待地把杯子捧在手里,刚就着吸管抿了一点,就有圆溜溜粘遭遭的东西滚到舌尖上,不是别的,正是不招我待见的珍珠豆。
    我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这一星半点的表情却落在欢欢姐眼里:“怎么了,是不是不好喝?”
    我摇头:“不是,刚刚不是跟他们说不放豆子吗,估计人多给忘了。”
    腾飞随即问:“欢欢,你那杯有吗?”
    “有啊,怎么办,要不我们换一杯去?”
    我连忙摆手:“不用不用,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凑合着喝就成,你看,人家味道还是不错的。”
    城隍庙里有一栋四面合围的红木建筑,飞檐雕梁,古色古香,却是城市里熙来攘往的一处小商品市场。
    为了行李轻便,我来时只随身穿了一条裤袜,象山之行一路折腾下来汗意涔涔,贴在身上有些发痒。我和欢欢表示想买一条换洗,她二话不说带我来了这里。
    在三层一家专营裤袜的小店,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欢欢把一双要价八十的裤袜砍到两双四十五。滕飞哥替她拿着饮料,笑意浅浅地在一旁观战。
    “一双厚的,一双薄的,搭在一起穿。你穿得这么少,不感冒才怪了。”欢欢拿着战利品眉飞色舞地教育我。
    付钱的当口,我眼疾手快地冲上去,却被更加眼疾手快的欢欢拦住,“哪有让你一个小孩付钱的,爬回去!”
    我灰溜溜地把钱塞回包里,安慰自己:“没关系,几十块钱,付了就付了吧。”
    可是接下来事情的的发展就超出控制了。我们在一家打折的品牌服装店里闲逛,欢欢兴致勃勃地试穿短款的羽绒服,因为考虑到天气愈冷,实际用途有限迟迟拿不定主意。我穿梭在一排排衣架间,因为没有购物的打算而显得百无聊赖。
    欢欢见状怂恿我:“干吗呆站着,你去试试衣服,不是正好打折吗?”
    滕飞点头连连:“对啊对啊,你看你身上这件,颜色暗了吧唧,还这么短,又不轻快又不保暖,赶紧买件新的换了。”
    我幽怨地看他,大哥,这是我刚买的,不要这么□□裸地鄙视我的眼光啊!话未出口又被欢欢严重赞同的目光噎了回去。好吧,你们夫妻同心,我闲着也是闲着。
    我从衣架上扒下来一件米色排扣的大衣套在身上。及膝的长度,厚厚的里绒在衣襟和袖口处外翻出来,平添几分俏皮可爱,又保暖又精神。
    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赞许地点点头,乐不颠地臭美:让你们鄙视我的眼光,我挑东西明明很有一套的嘛!我翻翻标价看了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把大衣放回原处。
    又一个手快的赶在我摸到衣架之前截住,滕飞表情高深地盯着我:“小丫头,不是挺好看的吗,干吗放回去?”
    欢欢闻言赶紧凑过来:“什么?穿上我看看!”
    我龇牙咧嘴地把大衣再套上,镜子里站在我身侧的人眸子一亮:“咦,这件多好啊,又抬肤色,脱它干吗,买了!”
    我脱下衣服抱在怀里嘿嘿笑:“买可以,我要自己付钱。”
    夫妻俩对视一眼,滕飞接着笑容阴测测地走到我旁边:“可以啊,给我看看你钱包钱够不够先。”
    我了个去,你以为我傻啊。我圈着衣服拔腿就往收银台跑,却被滕飞连拉带拽地在原地打转。
    因为从事汽车维修,他力气大得很,我挣了几下居然挣出一头汗。欢欢姐从我手里扯出衣服快步去付钱,边走边回头喊:“滕飞你拉住了啊!”
    我又着急又心疼,原价一千多的衣服,打四折也要四百多啊!我来一趟蹭吃蹭喝就算了,额外又他们花这么多钱,罪过啊!
    更罪过的在后头。家里只有一张床,晚上滕飞被赶到同事那里借住了一个晚上。折腾了两天浑身都是倦意,我钻进暖呼呼的被窝睡得香甜。
    第二天清早,我醒来时听到欢欢打电话跟老板请假。她在一家私人牙科诊所工作,眼下正是生意旺盛的时候,加上人手有限,批假比较困难。我们原本头天晚上已经商量好,她和滕飞照常去上班,我搭中午的动车回上海。
    挂了电话,见我醒了,她笑呵呵的:“我想了一下,索性不去上班了,你先吃早饭,然后我们去菜市场买些菜,我做饭给你吃。以前你来我们家都是我妈掌勺,姐姐的拿手菜你还没尝过呢!”
    我揉揉眼坐起身,睡眼惺忪中想起小时候的事儿。欢欢的妈妈韩老师热情好客的程度令人发指,集中表现为见不得客人的饭碗不是往外溢的。我在她家的日子,小腹会从在家时候常态的两个月升级成四个月。有一回恰逢欢欢嫂子怀孕,二人上街买菜并肩行走时我偶然间目测做了一下对比,觉得自己这个体态让人家名副其实的孕妇情何以堪。
    我们买了土豆、木耳、豆腐、西芹、一条鲫鱼,一斤基围虾和十只生蚝。欢欢劲头十足地做了四菜一汤:土豆炖牛肉,西芹炒木耳、清蒸虾、蒜蓉生蚝和鲫鱼豆腐汤。
    大快朵颐之后我按着肚子由衷感叹:“乖乖,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啊!”
    欢欢哈哈大笑:“找个老公嫁了,然后以我为奋斗目标吧!”
    午饭后,滕飞特意从公司开了车送我去车站。我坐在车上,看着匆匆掠过视线的街道和人群,肠胃的饱足感渐渐向上扩散到各个器官,继而充盈整个身体。
    自去香港读书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如今日受人无微不至的照料,以至于心里纠缠着难以名状的柔软和感动。一个人在执着梦想和爱情的路上跌跌撞撞地成长,有过慌不择路,有过相思成灾。遇到困难,一度觉得挺不过去,到最后一个人咬咬牙就挺了过来。这样子习惯了独立和坚硬的姿态,突然有人把你当孩子一般体贴疼爱,久违的柔软和脆弱一下子便翻江倒海。
    我在回程的动车上,看窗外一闪即逝的风景,觉得心里仿佛有坚固已久的存在,慢慢化开。
    都过去了呀,当初辗转难眠,夜半惊醒,如今不也是,安然入睡,一夜无梦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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