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尽北枝花

六年后，凤宁宫。
    “二哥好厉害！”若芙夸张地赞叹道，又一脸坏笑地对子玄道：“四哥你又输了。这已经是第三盘啦。”
    子玄不满道：“还不是你一直在一边嚷嚷，才害我分心……”
    若芙立刻做无辜状，“四哥你自己棋艺不精不要怪道别人头上啊。”
    一听若芙说他棋艺不精，他更不服了，“也不知是谁下棋从来就没赢过。”
    “谁说我没赢过？我赢过二哥呢。”若芙愤愤地驳道：“我赢过二哥，二哥又赢了你。照理说来，我就赢过四哥喽。”她对自己的推理十分满意，笑得很得意。
    “那是二哥让着你，你倒当真了。”子玄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
    “四弟，你就让着她罢。”一直静静在一旁看着二人斗嘴的子敬终于开口道：“珞儿比你小三岁呢。都当王爷了，还和她一般见识。”也不知为什么，子玄和若芙似乎有些八字不合，在一起总是不免拌嘴。说来也怪，子玄从来沉默寡言，和若芙拌嘴时话却出奇地多。
    “当王爷？”若芙吃惊地睁大双眼。
    此时皇后正从里间出来，神色温柔，“凤宁宫每天就这会儿最热闹。”子敬和子玄每日下朝就会来凤宁宫请安，若芙也是每日必到。三人时常在此对弈闲话，感情也日渐深厚。
    “子玄，不把好消息告诉母后吗？”子敬笑道。
    子玄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淡淡道：“二哥当初封为敬阳王的时候也没有大张旗鼓地昭告天下。”
    “子玄也被封王了？”皇后原本温柔的神色有些暗淡。
    “今日早朝父皇封四弟为玄静王，另赐了府邸。”既然子玄不好意思说，他这个做哥哥的只好代劳了。
    “这么好的消息四哥还藏着掖着，四哥还是这么害羞。”若芙捂着嘴笑道。
    “珞儿，你不要没大没小的。”子玄仍然是一副冷漠的样子，语气里却显得无可奈何。
    子敬不由得笑出声——若芙总是一语就刺到子玄的软肋。
    三人顾着说笑，没有察觉皇后的脸色渐渐担忧起来。皇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她再不愿也没有办法，子玄封王是一定的事。身为皇室的子孙，迟早都是要卷入朝野的权利之争，变得冷血、无情。
    “可是……”若芙突然犹豫起来，“这样四哥不就也要出宫去住了？”
    “怎么？不舍得我？”子玄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像冰上化开的波纹。
    这下轮到若芙害羞得脸红了，“四哥你……”一不小心被他抓到了话柄，她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了，“我……哪有……我是怕母后寂寞。”
    “有你在旁边叽叽喳喳的，母后想寂寞也很难呐。”子玄用漫不经心的口吻道，余光瞥见若芙气鼓鼓的样子，心情却愉悦起来。
    “子敬，珞儿，你们先回去罢。”皇后终于又开口道，声音有些沉重，“我有话要单独和子玄说。”
    子敬和若芙只得先行告退。他们同行至荷花池畔，子敬便该往南出宫回敬阳王府，而若芙也该往西回她的瑶华宫了。二人正欲作别，却见一行太监押着一个女人而来。
    “那不是……裕妃娘娘吗？”若芙惊讶地拉了拉子敬的衣袖。
    领头的太监正是皇上的内侍总管王公公。“奴才参见敬阳王、芙蓉公主。”
    裕妃看到若芙和子敬站在面前，仿佛看到了希望，奋力冲开阻拦，一把抓住若芙的双臂，“若芙……你帮我跟皇后娘娘求个情，让皇上不要把我打入冷宫……我再也不敢妄想着当皇后了……”
    若芙被她突然的举动吓住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见若芙呆在那里，便更加焦急地摇晃她：“若芙，我待你不薄啊……”
    子敬只觉得不该让这个女人的手玷污若芙，面不改色地松开了她拉着若芙的手。裕妃很快又被太监押住，她怨恨地望着子敬，大声咒骂道：“赵子敬，你不会有好报的，你不会有好报的……”
    昔日风光无限的裕妃如今竟像一个疯妇一样，若芙有些于心不忍，正想开口替她求情，却被子敬制止了。裕妃仍不断诅咒着子敬，王公公只能带着她快步离开。
    若芙望着一行人远去，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二哥……裕妃娘娘不是很得宠吗？怎么会……”
    “圣意难测。今日纵使千好万好，也难保明日太平。”子敬的脸上也失去了一贯淡雅的笑容。
    若芙见他面色凝重，不禁也担忧起来：“那二哥陪在父皇身边也该小心谨慎才是啊。”
    原来她首先担心的人是他。子敬的心里涌上一股暖意，脸上浮起的笑容比原先更多了几分温柔，“不要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若芙依旧眉心深锁，“裕妃娘娘那么得宠，最终还是这个下场。母后岂不是更危险？”从她进宫以来，她就很少见父皇去凤宁宫。为数不多的几次里还吃了母后的闭门羹。她实在不能不为母后担忧。
    “父皇是爱母后的。母后不会有事。”子敬的眼神变得很悠远，“父皇这一生有过很多女人，但唯一爱的却只有母后一个人。”
    “真的是这样吗？”若芙不大相信。毕竟父皇和母后之间总是那么冷淡。
    子敬摇摇头道：“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明白。”她今年也不过豆蔻之年，又怎么会知道父皇和母后之间相恋却不能相守的痛苦呢。
    玄静王府。
    子玄伫立在荷花池边的凉亭中。当初建造王府时，他就命人造了这个荷花池。虽然不及宫中的宏大，却是小而精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喜欢上了开在一汪碧水中的芙蓉，那清丽明朗的样子像极了她的模样。他对她，说不清楚是喜欢还是讨厌。他们似乎天生就有些气场不和，一向清冷孤傲的他总是被她弄得无可奈何。可是他却不讨厌和她在一起的时光，仿佛有她在身边，这个世界都变得简单起来，行事说话不必处处小心斟酌，他冷峻的外表也被她渐渐融化。在她面前，他会笑，会生气，甚至……会有年少的青涩。六年前郊外初逢，似乎就注定了她对于他的与众不同。
    “王爷……”他的心腹赤璋在他身后叫道。
    “什么事？”他收回了思绪，恢复了一贯的清冷。
    “玉凝传来了消息。”
    “三哥又有什么动静了吗？”他与三皇子赵子贤素来不和，如今他已封王，三哥不可能不忌惮他。
    赤璋上前一步低声说道：“贤庄王想在中秋晚宴上陷害王爷您。”
    子玄不屑地一笑，“他想怎么做？”
    “玉凝说贤庄王想在宴席上给自己下毒，然后嫁祸给王爷。”
    “他肯拿自己的性命冒这么大的风险？”子玄的语气里满是轻蔑。
    “贤庄王自然事先备了解药在身上，而且已经买通了张御医。”赤璋知道得很详细，赵子贤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最喜欢的侍婢玉凝是子玄的眼线。“王爷打算怎么做？”
    子玄只淡淡地说了四个字：“将计就计。”
    “是。”赤璋跟在子玄身边已久，和他早已有了默契。
    “另外，”子玄又交代了一句，“未免玉凝牵扯进去，派人在事情发生之前给她赎身。”
    “是。”赤璋领命后便去做安排。还留下子玄一个人在凉亭。
    子玄望着漆黑如墨的水潭，忆起早上母后的叮嘱：留三哥一命。后宫争宠，朝堂夺势，母后皆不愿理会却看得分明。既答应了母后，他便不会置三哥于死地，但他也不会任三哥算计他。
    八月十五这天，宫中的中秋晚宴很是热闹；所有妃嫔、皇子、公主皆按品衔入座。若芙因受皇后宠爱，破例和皇上、皇后坐在一桌。同桌的还有子敬和子玄，以及几位近来得宠妃子。若芙一直都很怕皇上，每次看到父皇那张严肃的面孔，她的心里都忍不住打颤。
    子玄见若芙一副拘谨的样子，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果真是一物降一物，能让若芙守规矩的人恐怕只有父皇了。但想起今天的计划，他又敛去了笑容。
    宴席上觥筹交错，今晚皇上的兴致格外好，原本严肃的面孔也渐渐柔和起来。毕竟每年只有那么几次机会，玉蓉会像现在这样坐在他的身边，不再将他拒之千里。即使是让若芙与他同桌，他也可以不计较。只要她能够开怀，只要她能够再次接纳他，他什么都可以不计较。
    台上的舞姬翩翩起舞，优雅轻盈的舞步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舞姬个个红妆艳丽，她们很清楚，只要能够赢得在场皇子，甚至是皇上的青睐，她们的命运就会改变。子敬只望了一眼台上的舞姬便收回了目光。当他无意瞥了若芙一眼时，才惊讶的发现当初那个明朗可爱的小丫头如今已有了夺人呼吸的美丽。乌黑灵动的双眸中流转着温柔的眼波，眉黛朱唇都渐渐有了动人的神韵；一颦一笑，倾国倾城。
    若芙没有察觉子敬的目光，只是专心致志地要夹起面前玉盘里的白玉丸子。那个丸子好像有意和她作对，她费了好一番工夫也没把它夹紧碗里。她心里赌气似的发誓一定要把这个不听话的丸子吃进肚子。正当她还在奋力和丸子斗争时，一双银箸伸到她面前，轻而易举地将她盯上的丸子夹走了。若芙眉头一紧，顺着银箸望去，眼睁睁看着子玄从容不迫地吃下她企盼已久的东西。若芙很是不悦地撇了撇嘴，愤愤地瞪了他一眼。
    “怎么了？”子玄却是一副无辜神情。
    “没什么。”若芙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却在心里不住暗骂四哥总是欺负她。
    这一幕被对面的皇上尽收眼底，他眼神一暗：多年前，他和玉蓉似乎也有这样的时候。他仿佛预料到了什么，却没有往下细想，只是默默将手覆在她的手上。从她的掌心中传来的凉意却让他的心里觉得温暖。皇后对于他突然的动作先是一惊，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宴席至一半时，席上开始对对联作兴。三皇子赵子贤先出了上联：银汉无尘水天一色。子敬几乎没有思考便接了下联：金商应律风月双清。谁人不知敬阳王是皇上最看重的儿子，此联一出，众人皆附和着此联对仗如何工整巧妙。
    皇上见皇后的脸上有了笑意，知道她是来了兴致。便让桌上的人轮流出上联，下一个人接下联，接不上便罚酒。轮到子敬出上联的时候，因对下联的是若芙，他特意出了一个简单的：笙歌声里千家月。
    若芙思忖了一会儿，便对道：长安城外万里灯。接着换若芙出上联，想到是子玄对下联，她一定要想一个难死他的上联来。她苦思冥想了一会儿，还是没能说出上联来。皇上身边的瑜妃略带嘲笑的道：“若芙想不出来就不要勉强。”若芙的脸立刻红了，皇后也面露不悦。皇上察觉到皇后变了脸色，心里不免失落，低沉道：“瑜妃，你可以回寝宫了。”
    瑜妃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皇上……”当众被皇上遣回寝宫，她的面子如何能够挂得住。
    皇上没有再理她，子敬心知她的下场不会比之前的裕妃好到哪里去。
    瑜妃走后，若芙没能说出上联，只能自罚一杯。她很少喝酒，这杯还是今晚的第一杯。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内，呛得她轻咳了几声。
    对联结束之后，宴席也几近尾声。子玄环视席间瞥了子贤一眼，发现他的表情很是预料中的不安。
    众人渐渐散去，他若无其事地起身准备回府，若芙也起身，身子却不住地颤了一下。
    “珞儿，不要紧罢？”子敬关切地问道。
    若芙摇摇头，大概是酒劲还未散去。她强撑着迈开步子，突然觉得胸口一紧，一股血气涌到喉间，一口鲜血从她口里喷出……
    “珞儿……”她仿佛听到母后、二哥还有四哥焦急的声音，却什么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