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花

花蕊情急之下，带着李煜一路飞奔，到得南门外时，再也苦撑不住，将李煜扔在一旁，自己跌坐在草地上。
    春雨过后，青草滋生，清淡的香气让李煜精神为之一振；但那味道却让花蕊几欲作呕，她胸口血气翻腾，一口真气不顺，又“哇”地一声突出一口鲜血来。
    此时，汴梁城中已然喧嚣震天，皇宫的兵马出动了，城池很快戒严，太宗以为花蕊剧毒在身，片刻功夫逃不出城；只有五名江湖出身的御前侍卫心里明白，花蕊一定早已出城了。
    李煜眼睁睁看着花蕊在毒发的痛楚中煎熬，却是无能为力，只是嘴里不住地念道：“费姑娘……费姑娘……我……我该怎么做？”
    花蕊调息了半柱香时候，才勉力睁开眼，以及其微弱的气息告诉李煜：“你去……去附近农家……找辆马车……或者能赶路的牲口就行……皇城里……里面的侍卫，很快……就会追来了……”
    李煜见花蕊痛不欲生的模样，忽地哭了出来，左脚刚跨出去，却一个踉跄也跌倒在地，自怨自艾起来：“都怪我……费姑娘，都怪我连累了你……”
    花蕊没有力气宽慰他了，使劲偏了偏头，示意他立刻去找车。
    李煜双手撑地，却怎么也爬不起来，两只脚奋力将上身支起，小心翼翼直起了身体，却仍不住地摇晃。往四野望了望，他忽然激昂地道：“费姑娘，我不能再拖累你了，你运功疗伤，好转之后自行逃命吧。我回去见宋朝皇帝，他要杀的人是我，只要我回去了，想必他不会再追究你。”
    李煜不清楚太宗和花蕊之间的恩怨，他也不清楚太宗为人如何阴毒。花蕊无奈苦笑道：“你若……回去，我们两个……两个都要死。”李煜茫然不知所措，“那……那要如何才能救你？”
    花蕊又无力答话了，依旧侧头，示意他去附近农舍中找寻马匹、骡子之类。李煜这才狠下心来，准备踏上逃亡之路。
    花蕊不敢片刻怠慢体内毒素，闭目盘腿，吐纳调息。忽听得一阵马蹄声——来者分明不是李煜。她此刻根本无法动用功力，只得随机应变了。
    “哈哈！老子说了，他们两个一定是从这条路逃走的，果然不出我所料！你看，地上有滩血，陇西郡公的房里也有一滩血，想必她是受了伤！”这一副破嗓门，正是那莽撞的王石头。
    另一冷淡声音道：“小心有诈！”花蕊微微睁开眼，看见这人是那沉默寡言的剑客。
    王石头大笑道：“你看她那样子，分明在运功疗伤呢！老子去杀她还嫌污了我的拳头，你上去一剑结果了她吧！”
    那剑客忌惮花蕊曾经武功了得，现在见她一个人独坐在草地上，闭着眼睛不知在算计些什么，不敢贸然上前，便吩咐王石头道：“你快去大路那边，叫些援兵过来，人多势众，要她插翅难飞！”
    王石头怒道：“哼！对付一名受伤女流，叫援兵做甚！你这些年的武功都白练了？”他说完便大步向前，忽又觉得剑客所言有理，试探着喝道：“你！爷爷我要一拳结果了你！”
    花蕊凝神闭气，不敢有一刻停止运功疗毒。王石头见花蕊默不作声，心中也疑云重重起来，但退回去怕遭剑客讥笑，硬着头皮又往前走了几步，和花蕊已是仅在咫尺了。
    那剑客在后方目不转睛地看着花蕊举动，见她镇定自如，不禁提醒王石头：“你留神些！”话音未落，花蕊双目倏忽一翻，眼里精光像两道闪电劈向王石头，他心里一颤，疾退一步，险些摔倒。
    剑客见状，长剑“唰”地一声出鞘，却见花蕊又合上了眼。王石头险些跌倒，自觉丢人，回过头去骂那剑客：“我一双‘驴头拳’，出手就要打死两只老虎，杀一个受伤的女流需要留神吗？你这破烂剑，说出话来搞得草木皆兵！”
    那剑客不和她做口舌之争，剑指花蕊，怒道：“你在玩弄什么玄虚？若有本事，站起身来，我们力战一场，你若胜得过我手中宝剑，立刻放你走！”
    花蕊此刻已可勉力交谈，依旧闭着眼睛，道：“你剑法高明，我有伤在身，胜不了你。”剑客冷笑道：“不必花言巧语，你以为有伤在身，我就会放过你吗？”花蕊道：“我此刻的功力，比初窥门径的武者还不如，你胜得了我，也没什么光彩。”
    剑客上前几步，笑道：“不光彩又如何？你是朝廷钦犯，只要带你的人头回去见皇上，加官晋爵，那便是无上的光彩！”
    花蕊亦轻笑几声，道：“我原以为你聪明，没想到和这头蠢驴如出一辙！”王石头听了，骂道：“你……你这臭婆娘，死到临头了还敢顶撞爷爷我？”
    那剑客见花蕊笑得极度自信，便劝住王石头，道：“让这女子把话说完，她也好死得瞑目。”花蕊道：“我又不是什么敌国贵胄，皇帝为何不肯放过我，你们知道吗？”
    王石头道：“你是个刺客，皇上担心性命安危，当然不会放过你。”
    花蕊摇头道：“哼，那只是片面缘由。皇帝见我逃走，如此惊慌失措，戒严皇城，是因为我知晓他那些肮脏的秘密，他担心我泄露，一定要杀我灭口。而他有多阴毒，你们跟随他左右，多半也有所察觉。你们若抓我回去，他难道不会怀疑我曾将秘密泄露与你们？到时不砍你们的头便是大幸了，还妄想加官晋爵？”
    那剑客眉头一皱，心想皇上兴师动众，只为抓一名伤重的女杀手，的确事有蹊跷，不过口气依旧强硬，“你凭着只言片语，便想从我们手底逃脱吗？”
    花蕊又笑道：“我只是陈说厉害，至于是否放过我，便要看你自己有多少悟性了。”
    王石头不耐烦地道：“你这破烂剑，和她啰嗦些什么？早知如此，今晚不便和你一道，听得老子心烦死了！”
    花蕊还是闭着眼，道：“你们现在杀了我，抓我回去，只算是尽了奴才的职责，皇帝顶多褒奖你们几句，哪里谈得上加官晋爵？若真想荣华富贵，我还有让你们一步登天的法子。”
    那剑客做一个“收剑式”，道：“你说来听听。”
    花蕊不徐不疾，信口道来：“实不相瞒，我和那狗皇帝是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如今我没了功力，不得不逃，他日我武功恢复，决计会回来取他性命。但我中了剧毒，我的功力恢复得再好，也是敌不过你们的，到时你们将我击毙，护驾有功，所得赏赐可想而知。”
    王石头哈哈大笑道：“你这臭婆娘，还真当我是蠢驴了！竟用这般理由让我们放过你，太也痴心妄想了。我们放虎归山了，还要等着你来行刺皇上，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
    此时，思绪消沉的李煜无功而返，见花蕊被两名侍卫围住，心中大惊，却不知何处来的勇气，冲到花蕊身前，叫嚷道：“你们两只走狗，休想伤害她！”
    王石头哈哈大笑，走到李煜跟前，大拳头向空中一挥，李煜不由自主地闪躲，脚步不稳，跌坐在地。王石头一阵狂笑，道：“你这个无胆鼠辈，难怪要亡国了，还不如这个臭婆娘沉得住气！”说着那一拳便朝花蕊头顶挥去。
    李煜被骂胆小，丝毫不怒，但见花蕊有难，心急如焚，大叫一声，从地上蹦起来缠住了王石头的腰。王石头索性将李煜拦腰抱起，虎腰一扭，将他甩了出去。眼见那只驴头一般的拳头，虎虎生风地朝花蕊头顶袭去，但她却是躲闪不得。
    忽听得“噗嗤”一声，昏暗中之见王石头胸口穿出了一柄血水殷红的长剑。他面容扭曲了一阵，本欲破口大骂，但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像一头野兽倒了下去。
    花蕊嘴角含笑，明白自己计谋奏效了。李煜却不明就里，想不通那名剑客怎么会对王石头狠下毒手。
    那剑客使劲将剑从王石头心口拔了出来，血水四溅。他冷冷地道：“我信你一次，你何时回来寻皇上报仇？准备在何处下手？”
    花蕊笑道：“待我病势好转，随时都会回来。你只要时常守在皇帝身边，不怕见不到我。”
    剑客道：“我知道，你中的是圆莲闭心散的毒，功力是无法恢复如初了，只要你回来，必定要你死在我手上！”
    此刻倒是花蕊有些不信自己利诱之计如此轻易便成功了，反问道：“我若是不回来了呢？”
    剑客冷笑道：“姑娘，还记得晋王府那场夜斗吗？嘿嘿，后来你在晋王府住了几日，我当时被你击败，心有不甘，便暗中窥视你在修习什么武功，但却发现你终日对着一把匕首发呆，神情恍惚，正因如此，你才着了晋王的道，中了他在你饭食之中落下的剧毒。我知道那把匕首对你而言一定至关重要，现在它却不在你身上，哼，在当今皇上手里呢！你一定会回来的，哈哈，姑娘，我没有说错吧？”
    花蕊不惊不惧，泰然道：“好，很好，到时便各凭本事！你若杀得了我，自然荣华富贵。”
    “好！亡命江湖本就是场赌注，我若再败在你手上，那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剑客言罢将沾血长剑抛到李煜脚边，道：“你这胆小如鼠的皇帝，拿去路上防身吧。这两匹马也送给你们了，从西南走，应该不会被其他官兵追上。”
    李煜唯唯诺诺，实在不明白那剑客为何如此行事，先是狠毒地杀死同僚，现又放花蕊和自己离开，却不知剑客早已被高官厚禄迷住心窍了。
    那剑客徒步返回，禀告太宗，只说途遇花蕊，交手失利，自己兵刃被夺，王石头不幸殉职，坐骑也被抢走了。太宗心奇花蕊怎可能剧毒在身仍有如斯功力，一阵唏嘘后也只得作罢，却不知那剑客早和花蕊暗中约战了。
    李煜和花蕊向西南逃逸了一段道路后，折转东南，朝金陵而去。李煜自己也不知为何还要回金陵那片伤心地；花蕊却道，为了感谢他当初一片情意，希望能尽最后之力，保护他回金陵与妻子团聚。
    可是一路舟车劳顿，花蕊身上的毒势愈发严重，好在身后并无追兵，二人安然抵达金陵。
    船到金陵，花蕊便向李煜道别：“李公子，能够陪在挚爱之人身边，乃是人生大幸。你亡妻葬在金陵，你被软禁在汴梁，自然心灰意冷，终日以泪洗面。我助你逃回金陵，希望你振作精神，好好过完今生……”
    “你真要回汴梁找太宗皇帝报仇吗？”李煜看着花蕊的病体，心中无限忧虑。
    花蕊苦笑着摇头道：“唉，我已经没本事再报仇了……我夫君十几年前被太祖皇帝杀死，葬去了洛阳。现在太祖也死了，我只盼能够潜入皇宫，将夫君那把匕首取回，然后……然后便和你一样，去洛阳陪他……”
    李煜沉思半晌，道：“你剧毒在身，潜入皇宫太过危险。我从前有位御医，辞官后在金陵悬壶，不如我带你去找他，帮你解了身上剧毒，我方放心。”
    花蕊道：“此地已属宋室管辖，只怕他们早有部署。”李煜便带了她去客栈安顿。找到那名御医，确信无事之后，方将花蕊接了过去。
    那御医倒也是个老忠臣，膝下无儿女，见旧主潜回，悄悄接纳之后，便将老妻子遣回娘家去暂住一段时日，生怕她一时嘴快，泄露了风声。
    君臣相见，难免落泪。李煜仍是称御医作“大人”，但却坚决不让御医称呼自己“皇上”，只可叫李公子，或是直呼姓名。
    这一日，御医替花蕊把完脉，熬了些草药，私下却告诉李煜道：“此女毒入骨髓，已是无可救药了！”
    李煜大惊，连声恳求御医一定要想办法。御医只是摇头叹息，道：“还是早些替她准备后事吧。”
    夜中李煜辗转反侧，通宵无眠。第二日他忽地找到御医道：“大人，当初我身中‘牵机’剧毒而未死，你道是我天生异质，有‘血障’护身，不知我体内之血，可否解她身上的毒？”
    御医摇头道：“当初我已经告诉过公子，牵机之毒虽然化解，但血障已破，如今公子已和常人无异，公子之血自然也无解毒之功了。”
    李煜不依不饶，道：“不试一下怎会知晓？纵然只有半分用处也是好的！请大人替我放血！”最后御医经不住李煜万般纠缠，只好替他放了小半碗血，李煜嫌不够，使劲挤够了一碗。
    为了不让花蕊察觉，李煜吩咐御医将血和药水混合，送去给花蕊服下了。
    过了几日，御医再去诊脉，依旧没什么好转。李煜只道是用药不够，不顾御医阻挠，坚持隔几日便放血为药。御医万般心疼，却无计可施，只得专门替李煜准备了一只小杯，告诫他不可放血过多，否则必死无疑。李煜也怕自己死后无人可替花蕊放血，倒也谨遵御医吩咐。
    御医年事已高，见旧主如此用心良苦，自己也不敢怠慢，终日查阅医典，只盼早日找出解毒良方。
    转眼春暮，李煜日渐消瘦，花蕊病情依然不见好转，她虽可自行饮食如厕，但毒发频繁，平日多是卧榻不起。
    这一日暴雨袭来，花蕊在病榻上不住叫苦，李煜在门外听见了，不禁怔怔落下泪来，望着园中一地落花，悲从中来，吟道：“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常恨水常东。”
    很快便是金秋时节了，李煜见几月来血疗无效，心中甚急。忽一日他又突发奇想，谓御医道：“大人，当初我中毒不死，全仗天生双瞳。如今血障已破，血水无用，只怕惟有这颗眼珠能解毒了。请大人把它挖了下来，制成药粉，让那花蕊夫人服下吧！”
    御医终于忍不住了，“扑通”跪在地上，道：“皇上！南唐虽已亡国，但当年皇上怎么说也是九五至尊，如今怎地这般作践龙体？皇上几月来放血救人，老臣已是惶恐不安，如今皇上还要自剜眼珠，老臣无论如何不会答应！”
    李煜无奈，姑且作罢，夜中悄悄起身，心道，只要自己狠心，将眼珠挖了出来，御医也只得依言行事了。他救人心切，已到失去心智的地步——试想一枚眼珠，又怎可能化去花蕊身上沉积已久的剧毒呢？
    半夜时分，李煜心思已定，准备了一只玉碗，一把尖刀。将尖刀在烛火上烧了一阵，他在镜中找准位置，快下手时，不禁双目紧闭，手中一阵颤抖。
    忽听得门口一声惊叫，将他手中利刃吓掉了。李煜回头一看，只见御医惊惶地跪在门口，道：“皇上，那位花蕊夫人已经走了……老臣斗胆，老臣将此事告诉了她，她很是愧疚，连夜离开，并希望老臣转告皇上，不要再做蠢事……幸好老臣来此一看，若是等到明日再向皇上禀报，岂不是……岂不是……”
    李煜大叫一声，将手旁玉碗砸在地上，狂奔着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