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花

第四卷 伤情帝王篇 第一章 往事只堪哀


太宗临走时扔下一句话:“朕知道你体内的毒是难以尽消的,你若经受不住,随时可以让狱卒来禀告朕,哼!”
    花蕊听着太宗远去的脚步声,长舒一口气——耳根终于得以清净。她重复着之前的日子,在天牢内又过了数月。
    忽一日,牢中一阵喧嚣,镣铐碰撞声不绝于耳。花蕊循声望去,只见一群身着锦袍玉带的人被关押了进来。他们的服饰虽然华丽,却早已失去了光鲜色泽,加之个个面容憔悴,形销骨立,花蕊猜想这便是沦为阶下囚的敌国贵胄吧,如今国破家亡,被俘至此了。
    那些俘虏被分开关押之后,率领禁卫军的一名军官冷淡地道:“各位大人便在此歇息吧,几日之后,皇上必当亲自召见,只要各位诚心效忠皇上,归服大宋,到时候封妻荫子、加官进爵自是免不了的!”
    哪知听了这席话,俘虏中有几个年事已高之人便开始低声抽泣,那军官头领冷笑几声,带了禁卫军离开,顿时牢中沉寂下来,那些伤心国破的哭声便更加清晰了。
    花蕊听那哭声凄切,心中亦觉恻然,她回想起芙蓉城中的战火,还有大小官员被俘虏回汴京的惨象。从离开成都那日起,她便时刻守护在孟昶的囚车旁边,然而他却始终没有睁开眼过,也许是当时受伤不轻吧——被她一剑穿心……
    正当花蕊叹息之时,一个凄楚的声音幽幽传来,那声音似乎尝尽了人世的辛酸,嘶哑中夹杂着几许苦涩,压过了众人的啜泣声,缓缓传入花蕊耳中。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
    花蕊听得那声音是从隔壁传来,便走近墙边,但隔壁却悄无声息了。她于诗词歌赋也是极有才华的,将那首词品味一番,颇有感触,心道:“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唉,为了我,夫君的宫殿也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同是天涯沦落人,隔壁那人的亡国之痛实是胜过我百倍,他是谁?”
    花蕊正自好奇,那边又传来一声凄然长叹。花蕊问道:“请教阁下姓名?”对方却不见回应,沉默片刻,花蕊又问道:“阁下来自哪一国?”
    那人忽地嘶叫道:“国已亡!国已亡!”言罢便大声哭泣起来。那些亡国大臣听见君王失声痛哭,也都涕零如雨。
    花蕊不再多问,静静地听着四周的哭声,想起因自己而灭亡的蜀国,也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众人一阵痛哭后不再言语,待狱卒送来饭菜,又过了不少时辰,有不少人早已困倦,便和衣而卧,在牢中睡着了。
    花蕊斜倚着墙头,睡意袭来之际,耳畔声音响起,隔壁那人问道:“不知姑娘是哪一国的公主?被关在此处,想必不是宋朝子民。”花蕊随即清醒,笑道:“我才不是什么公主,我是……我是蜀国人。十多年前宋太祖伐蜀,我早就是亡国奴了!”说到后来又神情黯然。
    那人道喟叹一声,不再言语。
    翌日,花蕊尚在朦胧之际,听得隔壁牢房幽幽传来沉吟之声: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花蕊知他昨夜一定是故国入梦,因而伤心。她也无计劝慰,只得黯然。
    新来的贵胄囚徒在惶惶不安中度过一日,入夜便又睡去。
    夜深人静,花蕊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细微的抽泣声惊醒。她自嘲道:“是我无法静心睡下去,还是他的哭声太响了呢?”
    那人的哭声其实极其细微,但却催人心肝,花蕊xin有所感,凑到墙边安慰道:“人命国运,皆有天数,只要在位之时,为国为民做了明君应做之事,便也问心无愧了。”
    那人应道:“我哪里配称明君?我昏庸无能……我根本不是做帝王的料,可是……可是……姑娘,虽然我没有去过蜀国,但我听到你的声音,觉得无比亲切,好像在很久以前听过一般。”
    花蕊苦笑道:“很久以前的声音,到现在也该变得不成样了……不过我也觉得你的声音似曾相识,唉,大概是我们同有亡国之痛吧。”
    沉默半晌,那人忽道:“我有一个故事,不知姑娘可愿听否?”花蕊道:“自然愿意。”又是一阵沉默,那人叹道:“许多年来,我的事情从来不敢和人提及……我尽量随时提醒自己帝王的身份,不可多愁善感,不可长吁短叹,不可风花雪月……也许,国破家亡对我来说是件好事。”说到此处,他一阵狂怒,自己狠狠给了自己一记清脆的耳光,骂道:“没骨气的文弱书生,我不该这样想!我怎可以这样想!我是亡国之君,我是亡国之君,我对不住故国百姓!”
    花蕊听了,忙道:“暂且将国恨放下吧……你不是有故事吗?说来我听听。”她的声音似乎有神奇功效,那人顿时平静下来,道:“或许明日就会被宋太宗找借口处死,如果一死可谢天下,我倒万分期待!今夜终于可将这些事都说出来……姑娘愿意听我妄语,当真感激不尽!”
    他浑然忘我地讲述起来。
    有的人,爱徜徉于过去,因为除了回忆,他们什么都没有。只有任记忆的江水流淌,一颗心在上面漂浮,虽然无根无凭,不知前路,终究可算是有所依托;那些记忆,无论悲喜,皆可让死去的心重生。
    花蕊专注地听了下去。那个故事,她难解其中滋味,直到故事完结,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那人后来也不理会花蕊是否在听,他只是含情倾诉,说与身边的人,说与天边的人……
    很多年前,我在洛阳白马寺邂逅了一位姑娘。那个时候,洛阳正值芳菲节,满城开满牡丹,可是没有一朵牡丹花能和那位姑娘的天姿国色相比。
    刚见到她时,她穿着黑色袍子,外表冷峻,说话时语气不善。后来我和她去紫烟楼赏花饮酒。她知道我也爱花,便对我和善了许多,不过依然很少开口。
    我明白,聚散无常,过了那一夜,估计日后相见无期。虽是有些许伤怀,我却也很欣慰能和她月下对饮。可是,她喝了几杯酒,更不言语,神情黯淡,我感到她很伤心。
    我不敢问她为什么,我只觉得她有无尽的愁苦,十分压抑。虽然她就在我眼前,与我对饮,但我清楚,我和她相距很远,远得就像春花和秋月,永远看不见对方。
    我使劲喝酒,却怎么也喝不醉,但脑海里,比酩酊大醉时更加空白……于是我仰天倒下,像一滩死水。她把我扶到床上便离开了,我看着那个好模糊的背影,静静躺着发愣。
    不知愣了多久,韩大人冲进来找我。他抱着我使劲摇晃,我终于清醒过来,感觉比醉酒后醒来那种头痛欲裂更加难堪。我赶紧出去找她,但她早已没了踪影。
    我看到和她同行的那名军官,失魂落魄似的呆坐在紫烟楼大厅里,他脚边有一件黑色袍子。
    那是那位姑娘的袍子,我好生着迷,竟扑了上去,问他那位姑娘何处去了。那个军官,其实便是后来宋朝的开国太祖皇帝赵匡胤,他答道:“走了,被抓走了。”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不假思索,便问他可不可以替那姑娘做主,把黑袍赠送与我。
    太祖皇帝竟也不假思索,把袍子送了给我。我留下一本佛经作为答谢。据那位姑娘所言,那本经书里面有古怪的武功,我见之前太祖皇帝有心寻找,而我为求黑袍,便以之相赠。
    后来我便同韩大人出了洛阳城,我本不打算将经书送人之事告诉他,因为之前我许诺要将秘笈送给他的,但一时忘却了。而他执意还要去白马寺找秘笈,否则便不知何去何从。我见瞒不住他,便据实以告。
    他听了只是叹气,半晌不理睬我,后来终于说道:“殿下,我们回金陵吧,请皇上主持公道便是。”
    我自然也很乐意回去看望父皇,当即应允。行了很多天路,我们到了汉阳,准备乘船沿江而下返回金陵。
    是了,尚未告知你,我本是南唐国的六皇子,叫做李从嘉。生长于帝王之家,从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那是寻常百姓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可是我自懂事之日起,便一刻没有开心过,因为我有个野心勃勃的大哥。
    我大哥唤作李弘冀,身为嫡亲长子,皇位原本就会传给他。然而我皇祖父遗诏有令,要我父皇驾崩之后将皇位传给我皇叔;父皇即位后遵从皇祖父遗愿,“兄终弟及”,册封我皇叔为皇太弟,兼兵马大元帅。
    这些事本就与我无关,我也觉得日后让皇叔做皇帝没有什么不妥。哪知我大哥却无比懊恼,处处同皇叔争斗,不愿将皇位拱手让人。
    后来周朝的皇帝柴荣御驾亲征,夺了我南唐的土地。大哥责怪皇叔治军无方,向父皇请求,要做皇太子,参与决断政务。其实当时南唐已然国势衰微,而大哥的确军功赫赫,所有人都希望他可以扭转乾坤,所以父皇应允,封他做了皇太子,改封晋王,加天策上将军、江南西道兵马元帅、洪州大都督、太尉、尚书令……哈哈,他的官衔真是多不胜数。
    哪知坐上了皇太子的宝座后,大哥他变本加厉,铲除异己,最后活活将皇叔逼死。据说皇叔是被烈性毒药毒死的,那毒药真是奇毒无比,刚死不到半个时辰,头脚扭曲,尸身便已经发臭了。
    皇叔既死,大哥登基为帝已是指日可待。谁知他竟还不肯善罢甘休,竟然怀疑起自家兄弟来。我几个哥哥或不幸夭折,或英年早逝,到大哥做了太子之时,他之后便只剩我和几个年幼无知的弟弟妹妹了。不知何时起,大哥便派了许多武林人士暗中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我很不自在。为了静下心来研读佛经,填词作画,我便搬出皇城,希望可以避开宗族纷争。
    可是大哥依然不肯放过我,我逃到山里隐居,他更加疑心我在暗中壮大,策划谋反。我后来才知道,大哥他刻薄多疑,以为我会和皇叔一样,有朝一日要和他的子嗣争夺帝位。
    在黄山住了几年,我又搬去苏州,后来到了太湖。每日看看朝霞,吹吹晚风,作诗填词,江湖漂泊的日子倒也逍遥快活。
    有一日,我正泛舟湖上,哪知水里面竟然飞出几条人影。当时情况好生凶险,现在想起来兀自胆战心惊。好在是条大船,加之湖面无波,平平稳稳,我才没有跌进水里。我又不识水性,若是落水,当场便要丧命。
    跳上船来的是三个恶肉横生的汉子,身上的水珠滴滴答答打在船板上。我猜是遇上水贼了,连忙把玉带解下来,道:“只有这一件值钱的东西,三位若看得上眼,便请拿去。”
    有一人走上前来,一挥手便把玉带打落到水里,道:“你这条命,可值钱多了!”我听他说要杀我,顿时站不稳脚,瘫软下来。那人又道:“原来是这种胆小如鼠的对头,今日兵不血刃了。”另外一人叫道:“废话少说,一刀把头割下来,拿去金陵领赏吧!”
    那人把腰间尖刀拔出来,一刀斩向我脖子。千钧一发之际,一把渔叉从他胸口穿了出来,他面容一阵扭曲,便朝我倒下来;我赶紧滚开,才没有被渔叉刺中。
    另外两人大惊失色,我朝远处望去,只见一艘小船疾驶而来,船头立了位壮汉,正在叫骂:“有种的便来和本人厮杀!”想必那渔叉是他扔过来的,手法真是神准啊,救了我一命。
    那小船上的船夫摇得好快,转眼间那壮汉已然离我的船不到一丈了。有个水贼恶狠狠地道:“王八蛋,杀我兄弟,哼!”说着提起一把渔叉,朝那壮汉掷去。
    那壮汉脚一踩,已飞身跃到了我的船上。只听“啪拉”一声,那渔叉在小船上刺出一个大窟窿,那船夫见状,跳水逃命去了。
    那壮汉上得船来,二话不说,一拳击出。拳头力道好大,那名水贼顿时被震到了船舷边上。另一水贼挺起渔叉,刺那壮汉下盘。那壮汉斜跨一步,抓住渔叉,熊腰一扭,竟将那水贼从船板上拔了起来。那水贼不肯放手,在空中被舞了两圈,摔到水里去了。
    另一水贼见势不妙,向我扑过来。那壮汉凌空一拳,拳风势若奔雷,连我亦觉得窒息。那水贼被正中头颅,摔向一旁,昏死过去。那壮汉走过去,起脚将那水贼踢飞了。
    我连忙问他姓名,欲报救命之恩。他却忽地跪下,道:“殿下,微臣韩熙载,救驾来迟,皇子殿下受惊了。”我扶起他,道:“韩大人?韩侍郎吗?真对不住,离开金陵这么多年,我已不记得朝中大臣的模样了……你,你怎么会知道我在此间?”
    韩大人说他收到风声,大哥再也容不下我,收买了一群江湖刺客要来谋害我。
    我十分担心,道:“你这样做,便是和大哥作对,我们都不会好过!”韩大人说道:“当初朝中有个佞臣冯延巳诬陷于我,多亏有六皇子殿下在皇上面前求过情,微臣才逃过一劫!”我笑道:“那件事我也记不清楚了。”而韩大人却道:“殿下记不记得没关系,知恩图报,微臣一定要保护殿下周全。”
    当夜我便和他向北逃逸,过了长江。我们一路商议,韩大人说江湖杀手无情,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他们找出来,若是高手众多,以他一己之力难保我万全。我明白大哥要杀我,心中万念俱灰,便想去少林寺出家罢了,终日与青灯古佛为伴,了却残生。
    韩大人却道:“你去少林寺学武防身倒还可以,若是要一辈子念经,我决不答应!”提及武艺,我突然想起曾从父皇那里听说,相传我们李唐家先祖有一项盖世神功,只是年代久远,不知真假。
    待我将传说讲与韩大人听后,他便执意要我去洛阳白马寺,找出那份隐藏在佛经中的武功秘笈。我是个没主见的人,他要去我便跟随前往,唉,幸亏我答应他去了洛阳,不然只怕这辈子也没机会遇见比牡丹花还美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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