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四棵树

第44章


就在那场狂飙般的“横扫”中,缪大姐的人格尊严被彻底践踏,她也就“自绝于人民”,“红卫兵”宣布她成为了“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缪大姐的门”这个意象在我心中再浮现时,所旋出的念头情绪真不敢向任何人泄露。
  缪大姐的悲剧已然成为历史旧迹,我试图跟几位时下的“小资”讲讲“缪大姐的门”,有的只对她那哑剧场面觉得滑稽咯咯咯笑,有的不耐烦听完宣称“柔弱的心拒绝残酷文本”,其中还有一位不以为然地跟我说:“现在全民奔小康,也就是全民奔‘小资’,而且现在的‘小资’是真‘小资’,有自己的住房、轿车等不动产、动产,更不用说还有拥有股票、证券、外币的……别说是‘淡淡的哀愁’, 你就是‘浓浓的哀愁’,只要不违法,那算个什么问题?谁管得着?那‘缪大姐的门’,如今已经拆了没有啦!你咀嚼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有什么味道?”时下,是历史延续过来的存在,我总觉得,我以上的几辈人的生命,在这同一空间中的思想、感情轨迹,不但自己有进一步咀嚼、消化的必要,也有让下一辈了解、分析的必要。究竟什么是“小资”?“小资产阶级思想”究竟怎么界定?“小资产阶级感情”又包括哪些个内涵?如果当年“缪大姐的门”界定得并不完全准确,那么,准确的部分和不准确的部分各是什么?在当年算是准确的部分里,又有哪些是时下已经改变了判断标准的?当然,我更想弄明白的,则是时下“小资”的思想感情究竟有了哪些新内涵?这些新内涵真的只要不违反法律法规,就都应该予以肯定吗?还有没有需要改造,或者说调整的部分?
  记得那是1963 年夏天,缪大姐在消失了好几年后,又出现在我们那个街区,那时我已经知道,她的被划定为右派分子,主要一条理由,就是她那回当众表演了那个哑剧!她衰老了许多,脊背都有些佝偻了,那天她买菜回来,走在胡同里,一群孩子朝她嚷骂:“臭右派!”有的还捡起石子朝她掷去,她站住,用全身力气对那些孩子喊:“我已经摘帽了!摘帽了!”那些孩子怪叫着散去,她手中的菜篮在喊叫时落在地下,里头滚出几个茄子,其中一个滚到了路经那里的我的脚下,我稍微犹豫了一下,拾起那个茄子,送到她面前,于是我们两个人的眼光有极短暂的接触,我从她的眼光里,感受到了一种令我难以拒绝的东西……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近距离接触,那时我已经过二十岁,而且已经工作,我那时没跟任何人说,后来世事纷繁,也曾将那感觉雪藏,现在,当我写这篇文章时,那个夏日胡同里的邂逅情景却浓酽地浮现心头,我想说,如果在我和缪大姐那短暂的目光接触里,我们双方都感受到并难以抑制、排拒的那个东西,就是小资产阶级感情的话,那么,我将珍惜它,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2003年3月21日 温榆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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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与一位白领女士聊天,她职位稳定,收入颇丰,夫君更称得上“成功人士”,早已过上“一套房子一辆车,一个孩子一条狗”的优裕生活,而且,她颇得意地告诉我,上面那句概括小康人士的俗语里的四个“一”,于她家而言都已属于“前史”,他们正在着手买第二套更大更好的房子、第二辆小轿车,并且因为他们都是独生子女,又都是高学历,根据相关政策也还可生第二胎,目前她已有喜,而宠物,他们也计划在第二个宝宝会跑动时,增养一只名贵的斑点犬。我听了很为她高兴。
  这位跟我沾亲带故的白领女士,算得打小看着她长大,时光流逝,她犹如小小嫩芽,挺拔为一棵秀丽的白杨。她似乎所有该有的都拥有了。她发现我摇椅边总放着一本丰子恺漫画选,随手翻看,嗤嗤地笑,问她是否觉得有趣?她坦言:“笑的是您,总抱着这样的东西怀旧,如今世界都是什么样子了,漫画也不是这么个画法啦!”我知道她和她夫君平时常看的是台湾的几位漫画家的连环画,那确实跟丰子恺的画儿完全异趣。时代的变化促成着画风的更新,但艺术这东西既然是人性的渗出或喷涌,那么只要人性还是那样,古典的、老旧的、时过境迁的艺术作品里,总会有一些把人性某方面表达得准确生动的,也就一定能具有长久而充沛的生命力,能跟新增添的艺术作品一起,成为现世欣赏者多元选择中稳定的一元。
  丰子恺有一幅作品画的是年轻母亲灯下为婴儿喂奶,一边翻着本旧书,里面赫然出现几枚花瓣,画题就叫《三年前的花瓣》。白领女士看着还嗤嗤地笑,我就问她:“你的书里,能找到旧时的花瓣吗?”她摇头:“怎么会有?我的任何一个可以夹东西的物件里,都没有花瓣。”说完,她若有所思,竟破例地似乎凝视起那幅画儿来了。
  后来我们一起喝下午茶。那天她来找我,本是很功利的目的,为的是把我强拉到两天后的一个名为研讨实际是推销的场合去。没想到我出了两本关于建筑的书以后,会惹来这类的麻烦。这天尽管我没能让她完成使命,她告辞时连说遗憾,但我们的交谈还是让我觉得很有收获,她也有同样的表示,但愿那是她的真心话。她走后,我在摇椅上闭目摇晃了很久。我不敢说当今的白领一族多是她那样的情况,她自己倒跟我说她和她夫君都很有代表性,可供我作为“模特儿”剖析一番。概言之,他们虽然已经是十足的小资产阶级,或者说是十足的中产阶级、小康人士,但是,他们的思想感情里,却很缺乏传统小资产阶级的那种调式,这是为什么?
  茶话间,我曾问她:“你可有过淡淡的哀愁?”头一遍她甚至没听懂,还得我再问,并且把“淡淡的哀愁”几个字的写法详细道明。
  她真的没有过那样的情绪,这跟她的书或任何可夹东西的私人物件里都从未夹存过花瓣是统一的。她自称也曾有过失败的初恋,是她“快刀斩乱麻”地跟那个大男孩道了“拜拜”,因为她忽然“清醒”——那大男孩“毫无实力”,后来她终于攫住现在的夫君,其中一个关键的环节,是她在私室灯下,拿两张大白纸,当心都划一条竖线分为两栏,一栏列“利”,一栏列“弊”,把两位候补夫君的种种信息分别填进两张纸后,加以比较,大体相同的“利”与“弊”用红笔勾掉,然后看留下“利”多“弊”少的是哪位?最后她“两害相权取其轻”,作出了自己的抉择。“他果然很有实力,并且很有潜力”,“实力与潜力”是她向还未决定嫁谁的女友的“永远的忠告”。
  夫妻间发生了矛盾怎么办呢?她告诉我:“那很简单:谈判。” 
  后来我也翻了一本那女士所喜欢的台湾漫画。把夫妻关系定位为战争状态,画的麻辣烫,很好玩,确实,人性中有那类的存在,将其揭橥,或引人戒惕,或劝人隐忍,或竟令人在一笑后反觉“王致和豆腐最最香”,自有其功德。这样的漫画可以说是与丰子恺的漫画互为补充,旧的不过时,新的不多余,人性从两面甚至多面流溢出来,都算得是小康一族的灵魂写照吧。
  但是,为什么丰子恺式的哀愁,不能在若干新的小资产阶级或者说中产阶级的灵魂中氤氲呢?那真是一种过时的情愫吗?
  我这一代人,青年时代所受到的告诫之一,就是必须“克服小资产阶级思想感情”,而“淡淡的哀愁”即其中经常会被点到的“不健康情绪”。到“文革”起来之时,那“小资产阶级”也就跟“大资产阶级”划了等号,“淡淡的哀愁”也被上纲为“反动情绪”了。“文革”中上海率先被揪出的“反动文人”就是丰子恺,这事很让当时才二十四岁的我暗暗(哪敢公开)吃惊,因为我一直喜欢看他那些“满山红叶女郎樵”的漫画,以及他的《缘缘堂随笔》,觉得他真是一个与政治无关的散淡文人,充其量不过是介乎“革命”与“反革命”之间的“不革命”的中间人物罢了,这样的人物你可以督促他加强思想改造,以进入革命行列,何必大张旗鼓地将其当作那么大的一场政治风暴的大靶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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