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四棵树

第43章


还有李人的《死水微澜》,虽然也有人评论,有人觉得这部长篇小说情节上戏剧性强,加以改编(川剧、话剧、电影、电视剧),但似乎很少人注意到,这是中国现代文学里写人性最出色的长篇小说。
  写人性,写善写恶,写见利忘义写舍生取义都不难,难的是写人性中的灰色部分,写压抑的部分,写不自知的部分。朋友说喜欢我的《四牌楼》,感谢!天下难得是知音。我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就是《四牌楼》。《四牌楼》探究了人性,其中《蓝夜叉》一章,刚刚出了法译本,译者戴鹤白非常喜欢这个作品,就因为它写了人性,写了人性中的灰色领域,而且,充溢着忏悔意识。
  我现在深深地意识到,我自己的人性里有远比以前觉察到的更宽阔的灰色区域,而在最深处,有稠酽的恶,我有与基督徒不甚相同但相通的原罪感。我现在时时提醒自己,要注意压抑、制约自己人性中的丑恶。所谓高尚,其实应该就是特别能够自觉地压抑自己人性中的阴暗面。我在长篇纪实作品(2003《树与林同在》年出了法译本)里写出了自己深深的忏悔:在“文革”的两派“群众组织”的恶斗中,一天临时权力机构忽然宣布与我们那派对立的那派里的一位女教师,是某机构“走资派”“伸进群众组织中的黑手”,立即对其进行隔离审查!我听到这个宣布后,竟高兴得跳了起来!因为这等于宣布了我们对立面那派是错误的一派。那女教师被隔离后,因为不能忍受随之必然要遭遇到的批斗,就在一个夜里趁看守者打瞌睡,喝敌敌畏自杀了。一个生命的被囚禁和即将被批斗,竟然会被我这另一个生命认为是一桩大快事,现在想到我当时的那种心情和表现,我仍很惊异。你说我在生命的那一时段里,人性中的什么东西被调动起来浮升起来膨胀起来了?现在那女教师已经屈死三十多年了,除了她的至亲,谁还记得她?这世界每天都在死人,谁真觉得别人的生命是珍贵的?清夜扪心,我为当年的欣喜丑态而愧疚,我觉得这种愧疚可以帮助我在时下的生命时段里,不至于再让人性黑暗角落的污浊再次泛起。
  朋友一天来村里访我,看到了我的生存状态。我就这样承载着自己的全部人性,包括耻感,罪感,静静地活在一隅。我为自己高兴的是,我现在可以完全依着自己的性情生活。我可以不敷衍,可以对不情愿的人和事说“不”,也可以在朋友面前尽情挥洒——那天我在高谈阔论中竟从椅子上仰翻,幸而没有摔坏——面对自己的全部人性,我可以欣慰地说:抑恶扬善,自我调控,状态基本良好。
  第二棵:随笔树 二
  陆续在传媒上看到一些谈论“小资”的文章,这些文章所描述的“小资”, 在时下的中国内地,大体以城市青年白领为骨干,他们通外文,懂电脑,收入不菲,但绝非暴发,不爱存钱,潇洒消费,喝星巴克咖啡,用宜家家具,长假旅游,短假泡吧,餐饮消费实行AA 制,有的夫妻亦如是;健身、美容是他们工余的必修课,穿戴上或一身名牌,或凸现个性;沙弧球、蹦极、野外烧烤、假面派对……这些对我这一辈人陌生的事物,已融入他们的日常;精神消费方面,他们里头有的读博尔赫斯,听斯特拉文斯基,看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十诫》光盘,有的看几米漫画,听朱哲琴,交流对《周渔的火车》的观感……最近又有“布波族”的概念出现,就是把“小资”中的佼佼者的特点归纳为“布尔乔亚”加“波希米亚”, 经济上小康,精神上浪漫,既尊重传统、尊重家庭,又特立独行、勇逆俗流……尽管这些关于“小资”的描述、论说多有含混、矛盾之处,而且被定位于“小资”的社会族群也常被尖刻地讥讽,但总的来说,“小资”绝不再是一个恶谥,那些讥讽者的出发点也不是要“灭小资”,而是向自以为是“小资”者发出嘘声:“你不配!”我对时下的“小资”缺乏研究,对针对时下“小资”的讨论没多少发言权。我只是想把自己耳闻目睹、亲身感受的一些往事,写下来供时下研究、论述“小资”的人士作一参考。
  我进入少年时代,是上世纪50 年代初,那时候针对知识分子,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思想改造运动,这场运动所要改造的思想之一,就有“小资产阶级思想”。记得我曾混进过大人们开会的会场,偷看那会场上的情景。开会有什么好看的?如果只是些在那里发言、喊口号的会,自然没什么好看,但也有那样的会,带有一个阶段的总结性质,在发言之后,会有些表演,当然都是业余性质的表演,形式相当粗糙简陋,什么三句半呀,快板书呀,相声呀,合唱呀,舞蹈呀,哑剧呀,等等;节目的内容都是思想改造的心得成果。我印象最深,直到今天仍如在眼前的,是一个哑剧。表演者是个女的,人们叫她缪大姐,那时候大概三十多岁,她自编自演的那个哑剧叫《过门》,舞台上竖着四根木条构成的一个门框,她一上场,人们就哄堂大笑,不是她化妆得怪模怪样,她还穿着平时的衣服,就是那个时代几乎每个城市妇女都穿的一种“列宁装”,齐耳短发,带扣绊的黑布鞋,只是没戴那时候流行的“八角帽”,大概是怕表演中不慎弄掉地下;人们笑,不笑她打扮,那笑什么?原来,她上场时,身上背了大大小小许多的包袱,那些包袱里实际上可能只装了些蓬松的纸团,但她表演出不堪重负的痛苦表情,弯着腰,吃力地朝那个门走去。当时跟我一起混进会场的孩子,有的实在不懂她那是在表演什么,不耐烦,没多会儿就溜出去了,我却觉得自己能懂,没走,一直看到底。其实不难懂,很概念化,很幼稚的。台上那个门,横梁上写着“欢迎革命者”,而缪大姐身上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袱,也都贴着醒目的标签,最大的一个上面,写着“个人主义”,其余的,我记得的有“享乐主义”、“自由主义”什么的,缪大姐背着这些包袱想挤进那个门,自然是妄想,试了几次都被门框挡回,甚至跌倒在地,于是她以种种肢体语言表达自我改造的过程,首先是跺脚把那些坏“主义”的包袱一个个地扔掉,到最后,她身上只剩了一个“小资产阶级感情”的包袱,她做出犹豫、舍不得的表情,坚持还背着,想用诸如侧身、顶在头上种种取巧的办法混进门去,始终不能过门,她便很不情愿地打开那个包袱,呀,大包袱里滚出许多的小包袱,这些小包袱的性质都由粘在那上面的纸条标明,也许是我早慧?更可能是由于实在好奇,我一直记得许多纸条上写的字样,有“多愁善感”、“爱情至上”、“风花雪月”、“琴棋书画”、“温文尔雅”、“怀旧情绪”、“眷念家庭”、“温情脉脉”、“悲天悯人”、“孤芳自赏”、“心慈手软”……最让我惊讶的是,还有“洁癖”、“喜静”,最令我费解的,则是“淡淡的哀愁”。缪大姐大概是想把自己思想改造的过程细致展示,接下来的表演比较拖沓。她似乎最难割舍的,就是这个“小资产阶级感情”的大包袱。把这个大包袱打开后,她先挑出几个小的,比如“心慈手软”什么的扔到一边,其余的还包在一起,企图就那么过门,还是过不去,于是不得不再作减法,记得她最最后扔掉的,就是那“淡淡的哀愁”,全扔干净了,身上完全没有任何包袱了,她拍拍衣襟,挺直腰板,昂首阔步,顺利地迈进了那个大门,于是热烈的掌声响起。
  我的父母兄姊,全是知识分子,那时候全被划定为小资产阶级,他们都很自觉地参与思想改造运动;克服小资产阶级感情,当然也是必修的功课。缪大姐过门的哑剧,一度成为我们家人互相勉励的话题,我渐渐长大,上到高中,也就常被提醒“要过好缪大姐那个门”。“缪大姐的门”这五个字成为一种象征。为什么不说“革命者之门”?因为无产阶级本来就在门内,这门是考验像缪大姐那样的“小资”的。我这一代人,是在以“小资”为秽臭的氛围中形成认知的。我在青年时代,常为自己到头来竟不能割舍“小资产阶级思想”与“小资产阶级感情”而羞愧万分,心灵经常陷于困惑、自责、忏悔、挣扎的复杂状态中。“个人主义”当然是万恶之首,我们那时是绝对皈依集体主义的,我真是尽力地只做对集体有益的事,不做对集体有丝毫损害的事,但我却不能放弃某些自己喜欢而并不妨碍集体的事,比如,我从小喜欢写作,梦想能成为一个作家,很早就尝试投稿,而且我写的稿子都是绝不悖逆那个历史阶段的主流话语的,但这一爱好、行为还是被指认为“想成名成家”、“走白专道路”。我高中还没毕业,听到大人们议论到缪大姐被划为了右派分子的消息,内心里很是震惊,但也像大人们一样地懂得了谨慎,当着外人绝不乱说乱议,自己静处时心里只有悲哀与无奈,我想,如果连那样一位能把“淡淡的哀愁”也坚决抛弃掉的人,也终于还是进不了那扇门,勉强进去了也还要被扫地出门,那么,“小资”是不是到头来只有死路一条呢?我的这个想法,不幸而言中,那就是“文革”的到来。如果说“小资”在“文革”前还有脆弱的中间地带可以立锥,仅是受到批判,被责令改造,那么到了“文革”期间,“小资”就彻底地与“大资”与“反动”划了等号了。打响“文革”第一枪的那张北大聂元梓等人的大字报,刚播报刊登时我根本不懂,甚至糊涂到以为跟我那么一个非党的卑微存在没什么关系,但接着发表出的社论《撕掉资产阶级“自由、平等、博爱”的遮羞布》《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以及在此号召下接踵疯狂的“红卫兵”暴力行为,令我感到极度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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