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焰剑话

    诸葛荒趴在床上，袒露着上身，由公孙野为他擦拭烫伤药。
    另一边，独孤久也在为上官红和欧阳丽疗伤，几人静默不语，周围充满了凝重的气息。
    背上火辣辣的疼，公孙野的指尖却清清凉凉，诸葛荒不禁想到昨晚他发出的寒冰真气，扭头问道：“阿野，原来你武功这么厉害，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我一直以为你不会武功……”
    公孙野垂眉不语，而诸葛荒则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欧阳丽心神低落，别说诸葛荒不知道他的武艺，就是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也对此一无所知。
    诸葛荒见他不答话，仿佛有心事的样子，便不再追问，岔话道：“那个把曼陀罗叫走的声音听起来很熟悉，跟我昏迷时在清都山神台上听到的一样，那是什么人？有这么大能耐，都没看到她的身影，声音就先传了过来。”
    公孙野幽幽道：“除了大地之母别无他想，只有诸神之主的身份才能迫使曼陀罗收手。”
    “啊？就是村子庙里供的那个女神？”诸葛荒一激动，急着翻身，背后登时刺痛难当。
    公孙野将他扶好，“不要乱动，待我帮你包扎。”于是拿来纱布一圈圈将诸葛荒前胸后背缠紧。
    诸葛荒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苦笑道：“倒像是裹尸布里的尸体，马上要下葬了一样。”
    “呸呸呸！真晦气！”欧阳丽走过来斥道。她和上官红的伤势较诸葛荒要轻了很多，两人都可以活动自如。
    欧阳丽想看看诸葛荒情况如何，却在与公孙野对视之际没来由地一阵心寒。
    她突然有些害怕眼前的人，因为她猜不出，在那双清淡而深邃的眼眸中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同住一个屋檐下，十几年的朝夕相处，到头来结果却是，她看不透他。
    原来感情的亲疏与距离的远近没有关系，她只是在想，如果是菱儿，他一定什么都告诉她了。她欧阳丽与他公孙野充其量不过是“青梅竹马”，而他与菱儿才是真正的“两小无猜”呀。
    她垂下头，良久，终于忍不住压抑的情绪，直白问道：“你那虹族术法是哪里来的？”
    一问之下满屋人都定了身，甚至连呼吸都一下子凝滞了。
    公孙野起身，逼近欧阳丽，清俊的眉眼里透出刺骨的寒光，吓得欧阳丽后退一步。
    “我说我是虹族人，你可相信？”他声色清冷道。
    欧阳丽怔怔仰望着那张脸，熟悉的五官，却是迥异的神情。她从未见过他这样冷锐的表情以及逼人的气势，那目光好像两只手扼住了她的脖子，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我娘是虹族圣女，我体内有一半虹族血统，学会虹族术法不足为奇。”
    欧阳丽自然也听过那个传闻，说公孙澈与虹族女人有染，想不到会是真的……
    长长的睫毛不停抖动，她开始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莫非上次高堂镜已经发现了你的身份？如此一来你不能再回虎逍山庄了，若再被他撞见一定不会放过你！”
    “我没打算再回去。”公孙野冷冷一笑。
    欧阳丽道：“我知道了，你早就想着这次到了南郡就留下来，对不对？这样很好，镇帝开恩不会伤害在南郡的虹族人，很好很好，这回可以放心了。”
    正感到松了口气，却突然一个转念，欧阳丽不禁蹙起眉头，抬头矛盾地望着他——如果他留在那里，以后要见面就不容易了……
    公孙野略微一怔，没想到欧阳丽担心的只是他的安全，却不想虹族与清都盟，与整个央国的仇怨，真是好笑。
    他冷冷挑起嘴角。
    欧阳丽终于找到了一个解释，一个足矣让她放下怀疑的解释，竟不让他有开口的机会，连忙道：“你瞒着我们你会术法的事，只是因为你要隐藏身份，不让那些帝军发现踪迹，好保证自己的安全，是这样吧？就是这样简单是不是？一定是的……不然你没有理由瞒着我们大家，你的虹族身份根本没什么，我们又不会介意……”她说着，语气却越来越微弱，到最后连自己都听不清了。
    她咬着嘴唇，忽然沉默了。
    公孙野平静道：“如果我说不是……”
    “不！”欧阳丽忽然大叫一声，瞪视他，眼中有激动的泪光，“就是这样……没有别的解释……我不要别的解释！”
    公孙野顿住，原来她不是不知道那理由多么牵强，只是不愿接受他说出可怕的事实。摘掉面具后的脸会是什么样子，她不敢想象。
    “我隐藏术法确是为了保全自己，但不是对高堂镜，而是对你那位公孙伯伯。”公孙野冷冷道。
    “怎么可能？他是你爹，怎会想杀你？”欧阳丽不可思议道。
    “没错，他就是想杀我。”公孙野道，“在我出生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想杀了我，若不是你爹好心劝阻，我又怎能活到今天？”
    “出生的时候？你怎么知道？”
    公孙野道：“虹族人有这个能力，在娘亲怀胎时就感受得到周围的一切。跟一个行刺帝王的叛党所生的孽种，留下来自然贻害无穷，包庇罪犯意图谋反的罪名，你那公孙伯伯受不起，清都盟更加连累不得。”
    回想着传说中二十年前虹族叛乱的往事，欧阳丽惊道：“难道你娘就是那个凭借色艺双全，入宫行刺镇帝的虹族圣女？”
    公孙野没有否认。
    种种事端来得太过突然，欧阳丽需要时间仔细理清思路。然而心头一颤，她用一种期待又恐惧的目光望着他，双唇颤抖，“你恨他们……是不是……”
    这“他们”之中究竟包含着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只觉得哪怕只有一个人也足够可怕。
    “是。”这个字脱口而出时，公孙野眼中的寒光再次冲破了那层淡漠的伪装，锋芒逼得欧阳丽浑身一个激灵。
    “你想做什么？”她下意识脱口问道。
    “到了南郡你会见到。”
    欧阳丽控制不了纠缠的情绪，激动地抓住他的手臂，求道：“我现在就要知道，你告诉我好不好？你告诉我你不会想去报仇，不会伤害身边的人，不会去做可怕的事……”
    “你会失望的。”他拉开她紧抓的手，与她擦肩而过，留下冷冷一瞥，独自走出门外。
    ……
    夜晚来得有些寒凉，月亮的影子在河中苍白无力地飘荡。
    青袍垂地，公孙公子站在石拱桥最高处，空茫地望着曲折的河道中来来往往的船只。灯火璀璨，却没有一只靠岸，终究统统逃离了视线。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柔软的吟诵回响在耳畔，菱儿曾念得百转千回黯然神伤。因此这是他最不喜欢听到菱儿说的一句话，每次他都会掩住她的口，冲她温柔摇头，化去她眼中刚刚泛起的哀伤。
    而如今他却深解其中滋味，他的亲情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虚无缥缈。他最爱的女人也葬身在火海，什么都抓不住也留不下……万般期待到头来总是空茫一片，宛如水中的月影，与来往的游船。
    一阵晚风吹来，撩动了发丝在眼前飘荡，他收回凝望的视线，才发现身旁已经多了一个人。
    他将手里两只酒壶中的一只递过去，笑道：“别烦了，喝酒吧。”
    公孙野静静一笑，道：“你是来问问题的？”
    “我就是来找你喝酒的。”诸葛荒说着一仰头，灌了一口酒下肚。
    公孙野道：“你还带着伤，不宜喝酒。”
    诸葛荒倚在桥栏上，笑道：“我看你心情不好才来找你，一醉解千愁，我这也算是舍命陪君子，你不会这么不给面子吧？”
    公孙野提起酒撞在诸葛荒那一壶上，洒脱一饮。
    “嘿嘿，这就对啦~”诸葛荒笑道，“你一个人吹冷风多没意思，要是下次再有什么不痛快，就来找我喝酒！”
    公孙野声色温润，问道：“你难道一点也不好奇我去南郡要做什么？还是你怕我不开心所以不敢问？”
    诸葛荒叹道：“说实话，当然是后者！不过只要你开心，我压下好奇心又有何难？况且我相信你，你要做的事一定有你的道理。”
    “如果……我要做的事会伤害到别人，你会怎么想？”公孙野忽然道，眼里带着不一般的慎重。
    诸葛荒微微一愣，道：“我不愿见到那种事发生，所以，我会想一个能够保护不该被伤害的人，又同时令你满意的办法。”
    公孙野忽而黯然了神色，声音竟似带着叹息，“你一定办得到……可是有没有想过，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阿野……”诸葛荒用试探的目光看他，眨眨眼问道，“你的意思是，我真的能帮上忙？”
    “如果你能，你愿意帮我吗？哪怕付出任何代价？”公孙野慎重道。
    诸葛荒喜道：“嘿！那敢情好啊！那样你开心了，又能帮到别人，就算找人打我一顿也值了呀！”
    公孙野露出一丝悲喜交加的苦笑，幽幽一叹，“当你知道我要做什么，你定会对我很失望，也会后悔今天说过的话……”
    诸葛荒只当他自己想不开，反而劝他道：“你不要不开心了，其实我看公孙伯伯很疼你的，我们都不介意你的身份。久儿不也是虹族人吗，我们同样跟她相处得很好嘛！这一路上收集八苦符，看到了那么多的悲欢离合，人的一生大苦有这八种，小愁小怨那就数也数不过来。要是每遇到一样都闷闷不乐，这短短一辈子恐怕连笑的时间都没有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所以——”
    他举杯相对，道：“有啥不开心的就喝酒打发！”
    公孙野慰然一笑，“说得好！”
    二人于是松松爽爽扬手碰杯，仰头将壶中美酒一饮而尽。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没钱明天烦——”诸葛荒仰天大笑，醉意微萌，与公孙野并肩靠在桥栏上望天。
    桥上清寒的夜风忽然之间变得温柔惬意。公孙野微微抬起脸庞，迎风而立，任细风一缕一缕梳理着脸上的情绪，嘴边划开一个很久未曾有过的的笑容，真实、熨帖。
    诸葛荒瞥见不远处夜市中的灯火，璀璨耀眼，忽然想到，“昨晚你用来对付曼陀罗的那招叫什么？就是一笔画出好多花，金光闪闪的那招！”
    公孙野提起折扇在虚空中连画几笔，宛如在一张无边的画纸上挥毫泼墨。便见一片繁花陡然绽放，光芒四射，五彩斑斓。
    “漫天花雨。”公孙野淡淡道。
    诸葛荒仰头望着下坠的繁花，赞叹：“好神奇！真好看！”
    五光十色的花瓣在二人周身飘落，绚烂如烟火，如虹霓。
    夜市中玩耍的孩子们看到这番奇景，纷纷欢叫着飞奔而来，围着二人撒开了欢。一个个小手高高伸着，争抢着，够着飘落的光影，不时发出清脆如铜铃的笑声。
    诸葛荒摸着孩子们的小脑瓜，也不禁咧嘴笑了起来，双手将个子最矮小的那个托了起来，放到自己肩膀上。
    孩子粉嫩的小脸上满是欢喜，眯眼咯咯笑个不停，边拍手边去抓那些稍纵即逝的花影。
    公孙野见孩子们玩得开心，挥起折扇在空中继续作画。笔锋俊逸的起落间，一阵又一阵的花雨便纷扬飘散，染得满世界流光溢彩。
    公孙野忽而感叹，漫天花雨，竟也会给人带来欢乐，这原本冷厉的杀招。
    光华自白玉拱桥上飘落，点缀在缓缓流淌着的河面上，渐渐隐去。水流花谢，再美好的时光，也终究不过刹那生灭，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了……他望着孩子们与诸葛荒脸上纯真的笑，想到即将要面对的残酷，心中一颤，抖落了幻梦的碎片。
    这时的风，又冷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