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图之箴

  没有多余的动作，水袖一摆，看似拂去水雾的优雅动作，却扬扬落下细如尘埃的粉末，在腾起的水汽中，消失不见。熙儿端着一碗白粥心满意足地离去，从锅盖缝隙中升腾的白影，如纠缠的魂魄。
  晚膳前的操练是甘家军的惯例，在这半个时辰的时间里，除了必要的守卫，全军上下必须全员参加，否则视犯军规。当然，伙头军也必须参加。
  简陋的厨房中空无一人，只有门外的一个守兵。一个身影惬意地进入厨房，而守兵视若无睹。
  见其打开锅盖，顺手从旁抓了只碗过来，舀了满满一勺倒入碗中。捧起米粥，嘴里念叨：“都快饿死了，还不开饭。只要一想到还有半个时辰才能吃饭，整个脑袋就发昏。不管了，先喝点粥垫垫肚子。”想着，迫不及待地把粥送到嘴边。
  “慢着！”被抑制的浅浅低喝与一道气流竟同期而至，打落了她手中的饭碗。
  “是……”正要发作，嘴巴却被一只微凉的手覆盖，那人身影奇快，从帐帘的破口处奔至身边，那少见的严肃，不是有琴，还能是谁？
  “嫣儿，饭里有毒。”有琴在雪嫣耳边低语，同时脚尖接住落下的饭碗，轻轻一提，回到手中，一滴都没洒出来。他一直监视着熙儿，刚才稍微走开一会儿，就看见嫣儿进了厨房，差点未能赶到。望着雪嫣吃惊的眼神，有琴郑重地对她点头，渐渐松开手。
  
                  第一百一十一章 破计
  静观山色雾方欺，轻和戏枝知有余。谁吟敢窥？危坐观其治。
  “贪吃，迟早会要你的命。”确认雪嫣没有食用米粥后，有琴遂隐去严肃神情，笑若行云。随手把碗放在灶台上，腰间取出一枚银针，探之，竟无变色，但一想到药粉有可能出自亡藤，心里再无讶异。区区私欲，居然要数万之众以作陪葬，心如蛇蝎，须甚防不怠。
  雪嫣瞥了有琴一眼：“怎么可能？”可心中毫无犹豫地相信他所说的，若是剧毒，而银针不变色，那不就是……虽然有些猜疑，雪嫣依然伸出手指，施展阅毒之功，指尖的光华掠过锅中的白粥。寥寥数划，散发着浓郁米香的一锅粥，逐渐幻化成青色，点点霉斑从细沫中窜出，升腾的白雾也开始变色。事实证明，果真是亡藤谷，“是永离散。”
  永离散，亡藤谷创立以来沿用至今的毒粉，无色无味，多为暗杀专用，全国亡藤分舵均大量储备，形同面粉，极易伪装运送、使用。
  “难道是商调？”雪嫣怀疑此乃息夫人所指，西灵宫所为。但是，如果毒杀甘家军，就违背了母亲的意愿。有野心的人，怎么可能自掘坟墓？随即否定心中所想：“不对，但总不可能是弈国的细作吧。”
  有琴亲昵地抚摸雪嫣的头：“不错嘛，最近又变聪明了。”否决了这是息夫人的指使，对于她，的确是个进步，见雪嫣冥思苦想，淡淡地说，“是熙儿。”
  雪嫣惊得抬手推开有琴的手：“这怎么可能？”明显不能够认同有琴口中的凶手。熙儿那么乖巧可人，绝不会做这样的事。除非，她一直在欺骗。
  “别忘了，余氏一族都是亡藤的人。”有琴的口气毋庸置疑。雪嫣呆立当场，即使不相信，但亡藤谷与余家的瓜葛是无法抹去的，有琴指着已经彻底发青的粥，“熙儿想要得到永离散，简直是轻而易举，就像得到釉蜡石一样容易。”有琴不再打算隐瞒雪嫣，她的心太软，过于善良会影响她的判断力。
  雪嫣完全愣住，适逢外面的操练之声歇止，有琴见事态不妙，赶紧催醒蒙住的雪嫣：“来不及了，快运功解毒。”
  雪嫣还未回过神来，身体的行动已为她作了决定，在理智之外，出手散去滚粥中的毒气，又在状况之外，被有琴拖到外面。
  “无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对于有琴，雪嫣有着与生俱来的信任，从相遇的第一天开始，那种莫名的亲切与相信就存在于她和他之间。今日，有琴说熙儿做了不该做的事，那就是真的。
  有琴点点头，确定环境偏僻，绝美的脸上浮动着如夏荷上的露珠一样甘洌清净的微笑，话音如常：“是的，刚到青田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她做作的焦虑，无理的情绪，甚至夜间梦魇缠身，若不是心中有愧，何必急于远离村庄。当日我自愿留下，就是为了查明真相。”
  “真相是什么？”雪嫣的声音有些颤抖，余家的人她也见过几次，他们的卑躬屈膝下的不平凡，曾让她有所顾忌。
  “余熙儿为了能瞒天过海地进行复仇，牺牲了曾经救她一命的青田村。”是的，女人发起狠来，谁都无法预料。雪嫣战栗，就算是亡藤也从未执行过如此惨绝的屠杀，全村上下无一活口。有琴接着说：“就连念儿也不会是远岚的孩子。”
  “什么？”雪嫣想起那可爱的小脸蛋，双手染满血腥的熙儿抱着念儿的画面。
  有琴轻柔地搂住雪嫣发抖的肩膀，他必须说下去：“山下的大夫已经证实，熙儿到青田村的时候就已小产。念儿，估计是青田村的遗孤。”有琴大胆猜测，难以令人信服的事实就在眼前，“毕竟余氏一族因远岚而破败，另加丧子之痛，熙儿是不可能放过远岚的。她不是圣人，血债深似海，她能放下吗？”
  “我们要去告诉远岚。”雪嫣波动的情绪正是有琴所担心的，有的时候，正义感并不能扛起一切。
  有琴制止：“不可以。我们没有证据，不可轻易打草惊蛇。对于熙儿的下一步计划，我们还无处知晓。所以，还是静观其变，我们在暗处，不会有损失的。况且，远岚对熙儿愧疚太深，他暂时不会相信任何事实。”
  在有琴的劝说下，雪嫣与他若无其事地回到军营。再次看见熙儿，纵使心中愤怒难平，也必须忍耐，有琴在身边，没有什么可忧虑的。
  夜幕降临，欢声笑语中，士兵们同他们的主公和军师一起用完了晚饭，全程无异。雪嫣在有琴的引导下，与往常一样打闹不断。可在间歇中，他们分明清晰地看见，坐在远岚身边的熙儿，她的眼中，失望的怨恨如波涛般，汹涌不尽。
  
                  第一百一十二章 疑杀
  雾里苍浪，怨彼且长。犹惑惟恭，秉机而发。一星如月，惘然川流。
  明日即将启行，前往扬泽郡，这是先前主动投诚的州郡之一。甘宣泽没有选择绕道择途直取下一城池，而是径直而去。
  头更方过，熙儿照看念儿睡下，娓娓来到远岚身边。望着远岚的背影，和他手中的兵书，不禁有点气恼。既然察觉到她在一旁，为何没有理会她？是她比不上手中泛黄的书籍，还是他根本不想与她交谈？多日来，远岚的确对熙儿呵护备至，但近乎止于礼，与当初在王城并无二致。不管面对什么模样的她，远岚的心中永远只有责任，无丝毫爱意。这样也好，对眼前的他就不会存在半点眷恋。
  “远岚。”熙儿靠近远岚，俯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夜深了，该休息了。”
  从一开始，远岚就只是拿着书做样子，他们之间的对话算不上难以启齿，但也确是无从说起。熙儿的香味从衣襟中散发出来，如同那煦色一夜，给不了自己任何理由将她推开，任由她倚着自己：“熙儿，你先去睡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是攻城之策吗？”熙儿伸手绕上远岚的颈部。
  “嗯。”远岚很想让彼此的对话像一对夫妻，但是始终开不了口。
  “为何不与有琴先生一同商议？”熙儿尽量让自己的意向不留痕迹。
  “主公有别的任务指派给他。”远岚顺口编了个谎话，熙儿忽然提到有琴，一定是发觉了什么，她是聪明人，言中之意没那么简单。
  熙儿看着被风卷起的帘帐：“虽然从未见过有琴先生，可他的言行举止与这乱世格格不入，能安于军中，实属不易。”她总觉得有人跟随着军队，但却没有头绪，刚才见有琴独自潜出营外，难道他与甘家军以外的人有关联？
  “是啊，有琴的心意岂是你我能够揣测的？”远岚不知熙儿想暗示所指。
  “有琴先生时常行踪不定，夜行驻地之外，就像你说的，是个奇人啊。”熙儿明摆着说有琴行迹鬼祟，可远岚似乎心中有数，充耳不闻。
  依熙儿所言，必是看见有琴出营寻见商调，若她理解为有琴通敌，那么，她的目的何在？与亡藤之盟，就算是甘宣泽亦不明就里，因此，就更不能让熙儿知道，只能隐约其辞：“估计是去附近看望朋友了，有琴可是知交满天下啊。”
  “是吗？有琴先生果真非凡人啊。”熙儿停止探问，她明白远岚不会吐露半句，正是如此，更能证明了他们有所隐瞒，“远岚，我去泡壶茶。”
  不等远岚回应，熙儿便走出营帐，心里暗忖：“宁可错杀千人，亦不可放过可疑之人。”晚饭后，见士兵们安然无恙，熙儿就意识到她的计划已被人识破，而最值得怀疑的人，就是当日自告奋勇留在青田村的有琴无叶。本想让远岚对有琴起疑，但在发现与远岚的谈话无法深入时，她更加确定了，那位气质异于常人的紫衣男子绝非等闲。且不论他和远岚背后隐情所藏，先下手为强。
  有琴向远岚借了白虎星鉴，在山林中找到商调，用半强迫的方式，要求他派人去查沿途亡藤分舵的药物发放记录。等回到军营，已是静谧无声。
  维持着一贯的优雅回到自己的帐内，慵懒地躺在床上，伸手去摸床边案上的水杯，却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