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图之箴

坐起身来寻找杯子喝水，可是，居然连茶壶都找不到了，这才向角落中的黑影发问：“不知何人深夜到访，在下有失远迎，怠慢了。”
  烛火燃起，点灯的是熙儿，她手中捧着茶壶，朝有琴缓缓走来：“见先生的壶中茶已饮尽，就帮先生取了些来。”
  有琴亦点燃床头的烛台，说道：“熙儿姑娘太客气了，唤我有琴便可。”故意背对着熙儿，如果他猜得没错，这一个转身将会引得她有所动作。
  帐外时而投入的月光，使得地面的影子若隐若现。仅仅一眼，有琴默默微笑：“念儿睡下了吧？”眼角瞥见光影的颤抖。
  熙儿正欲将茶水倒入水杯之中，可一条纸卷不知什么时候落到她的手边，谨慎地往有琴的方向瞄去，见有琴拨弄着灯芯，立刻转过身。两指撑开，纸条左下角惊现亡藤谷青墨印记，且上书四字：潜龙勿用。指间倾斜的茶壶，在熙儿的手中放平：“有琴，茶凉了，我去换一壶吧。”
  “没关系，这天气喝凉的正好。”有琴婉拒熙儿的“好意”，还想接过她手里的茶壶。他这一动，熙儿马上显得有些焦躁，推托中，水杯落地碎裂。有琴顺其自然地弯下身收拾碎片，隐约在左边的月影中看出她手指的细微动作。
  “有琴，真对不起。”熙儿连连道歉，将茶壶摆放在案上。
  “没事，杯子又不止一个。”有琴把碎片移到角落，对熙儿轻松一笑。
  熙儿凝视着有琴的笑容，心中非但没有如沐春风的感觉，反倒有些阴凉，很快找到借口：“有琴，那我先回去了，念儿哭了就不好了。”
  几句客套的寒暄后，熙儿急匆匆地离开了有琴的营帐。
  
                  第一百一十三章 顾虑
  九曲溪流过竹苑，遥想幽谷寒潭深。帘前纷雨凭谁诉，往复休言无多重。
  尘香光转，细雨随风轻扬，不合时宜的月斜微渡。静夜中，耳边满是帐布翻卷在风中的声音。说是疾风来袭，却又是处处留情。
  有琴解开放在榻旁的包裹，从中取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杯，走到案边上，倾倒余熙儿留下的茶水，杯中之水碧波流光，醉人的红色如漠北的葡萄美酒。微微一笑，合上双目，一饮而尽。
  “无叶！”雪嫣自帐外闯入，出手夺去有琴手中的夜光琉璃杯，见杯底已空，急得伸手就要去抠有琴的喉咙，“你在干什么，水里有毒，你又不是不知道。”
  痴痴望着雪嫣心急如火的模样，有琴由心里笑出来，捏住雪嫣的手腕，故作姿态：“你担心我啊？”定睛一看，她的眼中竟泛着泪光，心底猛地一颤，强迫自己避开那个痴心妄想，“放心，里面没毒。只是我口渴，又找不到杯子，就先用索帕老伯送的杯子啦。”
  “怎么可能，我明明看见她趁你捡碎片的时候，把毒掸入壶中了。”原来雪嫣一直在外面窥视，不过多看了熙儿几眼，等回过头，有琴就把水给喝了。
  有琴拿出汗巾，小心擦拭那个漂亮的杯子，当日见这个杯子被索帕当做垃圾塞在墙角，便要了过来，这可是个宝贝啊。“她后来投入壶中的粉末是解药，真正的毒药应该在我回来之前就放好了。”说着，有琴又凑近雪嫣，一脸坏笑，“这多亏了我家嫣儿的纸笺。”
  雪嫣推开有琴，不想让他感觉到她异常的呼吸：“还不是你吩咐我丢进来的。”
  “只要她看见那个印记，就暂时不会轻举妄动。”有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目前熙儿不宜再留在军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亡藤谷的指令在她心中的分量，我们不得而知。”抽出手指朝案上一抹，沾起零星细末，“你看看。”
  “万化方。”雪嫣一眼认出此解药，“这该如何是好？”如有琴所预料的，她已生疑心，今日肯放过有琴，难保明日不再动杀机。军中数万之众，防不胜防。
  有琴注视着雪嫣的眼睛，欲旁敲侧击出另一条线索：“扬泽郡临近亡藤谷，我打算将余熙儿送入亡藤。”
  雪嫣眼中流动着雪地里的冰河，凝结着厚厚的一层坚冰，可万物还是从下面的断层路过，阻断的淤积，隐约可见。又如无风雨天中，欲开还闭的莲花，瓣叶间粘合着露珠，独自在狭小的空间里干涸。极力逃避的字眼，闪烁的目光，以为是掩饰，其实是一种变相的流露。怎能妄想逃过有琴犀利的直觉，倘若他不问，便好了吧。直视他的瞳孔，仿佛看见那间幽暗的密室之中，残忍的秘密。
  看在眼里，心中闪过数万种可能，面对雪嫣的无能为力，有琴早已败北。他没有声张她眼里的心事，就这样，静静地守候着。
  “静溪……”雪嫣从乱成一团的千丝万缕中找到一丝契机，“且不说静溪与熙儿相见之后的局面，难道你不怕熙儿会对她不利？”
  “那倒不会。”有琴坦然接话，“就凭余家与亡藤谷之间的瓜葛，她在谷中就不敢造次。一来，会曝光她之前的身份和出卖远岚的实情；二来，在亡藤谷杀人，息夫人一定不会饶恕。再说了，你会看着她的。”
  “我不要回去！”雪嫣一听闻她母亲的名号，和有琴有意让她再次留守亡藤，出于内心防备的本能，语无伦次地说出这句令人意外的话语，并捂上自己的耳朵，仿佛又置身于那轰鸣乱世中的万箭穿心，胸腔之中粉碎的冰晶，“我不要回去！”
  有琴见此状，无法再忍耐，用力掰开雪嫣的手，让自己的双手覆上她的发鬓，端视她眼里深远的恐惧，温柔得如绸缎一般：“嫣儿，你怎么了？可不可以不要瞒着我？从陵湘水泊开始，你就不同了？是不是你娘对你做了什么？”
  “不要再问了，不要再问了，无叶。”雪嫣的音色变得哽咽，无力地伏在有琴的胸口上，“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再问了。”
  有琴自责自己的冲动，能击溃他的只有雪嫣的眼泪，轻轻地搂住她：“我不问了。既然你不想回去，那下次就跟我一起走吧。”
  “嗯。”雪嫣安心地赖在有琴的怀中，不管他作何感想，再一次用自己的泪水确定，她不想再离开眼前这个人。
  细雨在风中变得沉重，拍打着这片江南大地。泪痕在烛火中闪动光泽，成为这个乌云满天的黑夜里，蕴藏着温暖的悲伤，最皎洁的星辰。
  
                  第一百一十四章 休战
  扬泽月彩投窗隙，风定露华清。相误索强，宿醉迢迢，难将息前尘离恨。山郁苍苍，奈何踟蹰随人往。
  久违的感觉，好似身在千百年前。曾几何时，也是这般被百姓恭迎进城，可是，这片城郡已然不再姓冯。扬泽郡是一处以织造闻名的城镇，算是富庶之地，江南流水、石桥横卧，更胜赤陵郡。若是毁于战火，不免可惜。郡守为显投诚之意，特献出府邸给甘宣泽一行人居住，暂时停止了餐风露宿的军旅生涯。
  扬泽郡地理位置特殊，北上即为王城之境，东南一方乃属亡藤谷势力范围。为锁定最后胜局，甘宣泽决意在此地休整一段时间，顺便扩充军备，勘察情报，成败并不急于一时。况且先前收服的州郡，还有众多事务需要处理，为王不易也。与此同时，甘宣泽还须忙于与晋阳的父亲联络，因此，他同意远岚等人外出几日，他也发现原本紧随其后的商调众人，在临近城郭时，朝南面城郊撤去。
  远岚听从有琴的建议，欲将熙儿送入亡藤谷，以策安全。正要前去熙儿的房间，见精神抖擞的有琴强拖着略显疲惫雪嫣出门闲逛，不明个中原因，哑然失笑。
  行军至扬泽的路上，为避免熙儿起疑，有琴和雪嫣照常同她安坐马车内。有所不同的是，有琴继续自顾自得地呼呼大睡，而雪嫣因心生戒备，一路强打精神，担心熙儿行为有异。到目的地时，有琴自然是精神焕发，不过，他们并不是真的去街头闲逛，而是借机前往亡藤谷所有的胭脂铺打听之前调查的消息。
  郡守府邸的池塘小筑，虽不奢华，但亦极尽清雅，倒也极符合江南的文采风流。熙儿的卧房在小园后边，是个适合养心的静处。
  远岚本是顾虑熙儿到亡藤谷后，与静溪之间的尴尬，想着不如将他们母子留在身边。但是，联想到接下来的胜负决战，一去则生死难料，还是决定一切以周全为先，而且不能提前告知将往之处乃是江湖上有名的毒门。果然，远岚一说要将熙儿送到安全之地，熙儿马上开始反对。
  “远岚，我不去，我和念儿不管是生、还是死，都要与你相伴，我们一家人不要再分开了。”熙儿深知此处靠近亡藤，倘若远岚所指之地位于亡藤地界内，那么余家的过往迟早会败露。这还是其次，一旦离开军队，她的计划将无法达成，难道又是那个有琴无叶的主意？他究竟是什么人？
  远岚必须承认，他心软了，但看着摇篮里的念儿，挪动着幼小的身躯，对于这件事，他不能够妥协：“熙儿，我们得为念儿想想，他还这么小，战乱未息，前途未卜，他怎能与你我涉险？”
  熙儿当下真的很想说，把念儿送到那里就好，她依然可以随军而行，可如果真的这样说了，就会惹远岚怀疑了。在焦急情绪的影响下，她的眼眶竟然泛红。
  发觉眼前的人儿快要落泪，远岚便安慰她：“熙儿，我会陪你去的。”原本抑制的思念，由于距离的关系，狂烈地燃烧，只是每一次都会被念儿稚嫩的声音浇熄。面对能无限包容的静溪，他该怎么说，或许他不应高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