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图之箴

战争不是儿戏，到紧要关头，免不了取舍。
  “远岚，我不要走，好不容易才能与你重逢，怎么可以……”熙儿苦苦哀求，说绝不会拖慢行军进度、连累远岚。
  起兵之期万不能再拖延下去，远岚尽力说服：“熙儿，战火无情，我不能让你和念儿出事，随西宫宿主回亡藤吧，这样我才能安心。”
  一闻亡藤二字，熙儿的情绪更加激烈，余家和亡藤的瓜葛尚未了解，孤身前往亡藤谷，不知会有何差池：“远岚，若不能与你同行，我母子二人宁愿流落江湖。思君而不见君，只当熙儿从未见过夫君。”
  远岚不忍熙儿母子漂泊流离，熙儿心意已决，不如就顺着她吧，回到亡藤，不过与静溪同为质子，双姝独对，多有不便。
  甘家军启行，队伍中多了一辆马车。雪嫣于车中照料熙儿母子，有琴借口睡眠不足赖在车内，远岚驭马从其侧。
  遥望崇山峻岭，瑰丽的光晕，慢慢靠近……
  
                  第一百零七章 蹊跷
  清风抚焦冥，残垣此山间。烈火焚烬白骨灰，幽魂难安身葬处。梦绕三更，声声若泣，星没衔冤鬼相语。
  峰峦溪流已非清，悠然阡陌的青田村常年隐于乱世。为不扰其清净，甘宣泽率军改道绕行。可当军队在山下休憩之时，发觉山泉有异，甘甜全无且浮满尘灰。士兵取水之际，竟然舀到半截焦骨，吓得一些人魂飞魄散。甘宣泽恐青田村突生变故，便决定上山察看一番，亦免去辟道之苦。
  连日大雨，南风遍岭葱郁，却无法掩盖泥土气息中透出的焦味。由山路上望去，整片村落居然杳无人烟，遂加快脚程，进入青田村地界。
  颓垣废井，荒芜凋敝，焦土遍野的破败村落，毫无生息。横七竖八的残躯，连同污秽粘连在灰黑的泥沼上，惨状非常。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在这片土地上升腾着。附近的草木尽数枯萎，犹如酆都之境。
  甘宣泽立即派兵搜查，果真无一生还。死者过于安详的死状，显露出他们在弥留时刻并无挣扎。从现场的情况看来，当时火势何其凶猛，命丧火海必定痛苦不堪，此情此景，着实可疑。
  士兵们整理出一具具尸体，过程需要小心翼翼，许多尸首由于过分燃烧，已是极其脆弱，稍有不慎，即为粉灰。勉强凑足四十七具完整躯体，人命草芥，是谁如此残忍？无冤无仇，无财可夺，是何等理由使得凶手狠心毁尸灭迹，这比强盗土匪更为残暴。
  一直被禁足在马车内的雪嫣等人，忍不住好奇心和忽然压抑的气氛，跳下马车。见到排列整齐的焦尸，熙儿慌乱中跌入远岚的怀抱，而雪嫣则故作镇定地站在尸体面前，她才不想被有琴看扁。
  好在军中的大夫曾任仵作之职，简单验尸后，向甘宣泽如实禀报：“回禀主公，死者咽喉中仅有少量烟灰，且骨黪黑色。”
  “非烧灼所致？”有琴起疑追问，这绝非简单的焚烧惨案。
  “不然，死者胸心呈青黑色，实乃中毒之象啊。”军医直言不讳。
  有琴的猜测没错，凶手先行毒杀，再焚尸以掩盖罪证。内脏青黑，是为虫毒，乍看之下，与南疆虫蛊有所差异，中原用毒大成者非亡藤谷莫属。雪嫣在旁噤声细观，想必已有所怀疑，但又理不出头绪：“嫣儿……”顺手拍了她的肩膀。
  “啊！”雪嫣突然惊叫，战栗地扑入有琴怀中。
  “原来她没在思考，而是吓傻了。”有琴安抚雪嫣，心里暗笑着，口中依然轻声道，“嫣儿，没事，人又不是你杀的，不用怕。”说着，眼睛扫视周围人众的反应，很快将余光定格在熙儿脸上。只见熙儿不自然的恐惧神色中，目光闪烁。
  甘宣泽走到远岚身边耳语几句，远岚点头，随而转身传令：“今夜我军于此地驻扎一晚，明日再行启程。”山岭间，腹地平整辽阔，还算适合安营扎寨，况且这些可怜的百姓还是早日入土为安为妙。接着，甘宣泽抽调人手处理尸首。
  熙儿一听，连连反对，双手颤抖，怀中的念儿哭出声来：“远岚，我们到山下过夜，行吗？”无暇顾及哭闹的念儿，脸颊煞白地向远岚哀求。
  远岚摇头，深知此地孤魂未散，会使人不安，熙儿一个弱女子定是周身不适，但是，他身为军师，怎能脱离军队独行，劝说道：“熙儿，有我陪你，不必担心。我们明日就走，在此住上一晚也无妨。”
  看似一切如常，可是，熙儿眼中的忐忑难安显得杂乱不决，只有心细如尘的有琴无叶看在心里，不动声色。
  夜幕降临，山间风唳不止，天如抹漆月不出。除了守夜与挖掘墓穴的士兵，其他人都安然入梦。铁锹的声音，断断续续，野鼠的叽叫混杂其中。窸窣风鸣，咿咿呦呦，若轧若抽，或高或低。
  当所有音色都静止的时候，熙儿蓦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阳光下，祥和的青田村还保持着原貌。清兰正抱着孩子漫步在田垄上，熙儿提起裙摆迎上前去，想问些什么，喉咙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为了引起清兰的注意，熙儿欲抢过她手中的婴孩，不料失手落地。顿时，脚下的土地变得殷红，逐渐扩散到漫山遍野。熙儿想解释，可还是说不出话，眼看着清兰的瞳孔里涌出青黑的黏液，向她伸出枯槁的黑长手指。天地间，电闪雷鸣，一片漆黑。周围隐约的凄厉哀号愈发清晰，如排山倒海浸没她的身体，无法动弹。飞沙走石，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这是个梦，我要醒来。”熙儿紧闭双眼，两手胡乱推开清兰，然后猛得睁开眼睛，倏然发现自己置身于无数焦尸之中，被拉扯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就要被撕碎，无能为力。明知自己喊不出声，依旧拼着求生的渴望，竭力嘶吼着。
  “熙儿，熙儿，你怎么了？快醒醒，醒醒……”远岚剧烈摇晃着熙儿。不知怎么地，熙儿在梦中喊得声嘶力竭，浑身冒冷汗，一定是做恶梦了。
  熙儿朦胧中看见远岚的身影，奋不顾身地疯狂抱住他，失声哭泣。梦终于醒了，也不敢再睡了。远岚温柔地抚慰着眼前这个半梦半醒的人儿，直到她平静下来。匪夷所思的是，当熙儿高声哭号，身侧的念儿居然睡得又香又甜。
  一道人影立在远岚的营帐外，注视着发生的一切，心中产生了不可思议的联想，正当他想得起劲，一个白影窜到他身边：“无叶，你也醒了啊？熙儿姑娘怎么了？”
  “做恶梦而已，嫣儿，回去睡吧。”有琴一惊，赶忙催促雪嫣回帐里睡觉，至少现在还不能证明什么。借着火光，对雪嫣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乐呵呵地笑着，推动雪嫣：“走吧，走吧，没什么好看的。”默默回头，收回最后一瞥视线。
  夜来风急，心者难寐，芦叶响乾雨。
  
                  第一百零八章 洞悉
  青磷平沙草复生，凄凄灯曲土荒碧。风舞晴霜，雁过素景，乱影无遗漏。
  惊夜泣泣，不绝如缕，昭阳东升，怯未消。旷野灰黑依旧，漫山殷红仅止于梦中。彻夜难眠，稍有疲惫，闭目现横尸。面对眼前的一片坟冢，熙儿迎着阳光安心许多，既然已身死，就将仇怨留到来世吧，今生的我，无力再背负。
  昨日策定今晨启程前行，可青田村的尸体还未清理完毕。四十七座孤坟前立着无字木牌，这还仅仅是能够拼凑完整的亡者，那些已无完形的残躯也应让他们入土为安。甘宣泽决定再留半日，但有人却不愿再等待。
  “远岚，我们先走吧。”熙儿那无神的双目透着昨夜的恐惧，顾不得这样的哀求是否突兀，是否引人怀疑。如果再等下去，她的魂魄就要被怨念吞噬。
  一行众人皆一夜无梦，为何梦魇会选择熙儿？远岚视熙儿身体虚弱，易染阴晦，此地不宜久留。于是，远岚本着对她的怜惜与愧疚，恳请甘宣泽应允他们先行一步。因私事离队独行，实有不妥，甘宣泽犹豫了。
  此时，有琴不知从何处踱步而出，一身云舒风静：“行军征战，不可延误。之前已落下不少时日，今日就由我带人留下清理遗骸，你们先走吧。”随后，对远岚耳语，“黎夫人阳火势弱，早走为妙。”眼角余光一扫，瞥见熙儿正隐于帐外，转身大方地走过去，路过熙儿的时候，只是颔首作礼，目光却在视线中搜寻着。远望，依稀中，白衣若雪，遥指过去：“请主公允许我将她一同留下吧。”
  远岚、甘宣泽相视而笑，默许。经过赤陵郡一役，有琴再也不可能让雪嫣离开他的身边，即使有大军相随，也难安于心。
  甘家军与熙儿乘坐的马车渐行渐远，红日当空，给整片山岭抹上了华贵的光晕，唯独他们脚下的这块土地，阴沉的角落里，荒坟群立。
  士兵们正在废墟中忙碌，若不是他们发现此处，这些尸骨就注定要成百上千地曝置野外。一桩惨案，就要被埋没在战乱之中。
  “无叶，你要我留下来做什么？这里……”雪嫣环顾四周，“好像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
  有琴忽然作嘘声状，将雪嫣引至一僻静处，由草丛里拾起一块焦黑的不明物体，递给雪嫣：“这是我昨晚偷偷藏起的，你看看是何种毒物所致？”
  雪嫣面色骤变，推开有琴的手臂：“你不要告诉我这个是……”
  “是啊，这是死者的遗骨。”有琴假装要把焦骨丢到雪嫣身上，见她闪避的窘态，不顾形象地哈哈大笑。
  雪嫣虽然气不过，但是在隐约中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淡淡的，仔细一看，居然来自那块焦骨，顿时惊惧：“无叶，先把上面的焦黑刮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