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图之箴

熊熊燃烧的火焰还未停歇，它的四周已遍地横尸。丧失气息的村民们到死的那一刻，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亡，也许到来世也想不到是因为他们的仁慈。余熙儿使用从亡藤谷得来的毒木，屠灭了青田村。冷眼望着脚下的尸首，眼里没有一丝感情。
  熙儿从篝火中抽出一支火把：“你们若是要报仇，来生只管冲着我余熙儿来吧。没有人可以知道我的过去，有些人，不可原谅……”随手将火把甩入身旁的屋子，青田村连成一片火海。
  “哇，哇……”婴孩清脆的哭声如圣洁的雪峰上流下的融雪，落入熙儿灰黑的内心，在一块坚硬的磐石上，留下一道极其细微的纯白印记。
  “念儿……”熙儿忽然想起雪地里的那片殷红，脑海中回鸣着婴孩的哭喊，愈发强烈。熙儿回首间，泪眼朦胧，惊魂梦醒，朝清兰家的茅屋飞奔而去……
  
                  第一百零五章 难妻
  寒声碎红颜，金堤旧梦还。寂哀负情难偿，庸弄迷乱，始言伤。
  南风峻岭之间，浓厚的雾气中天光破云，洒向人间的金光带着皈依的慈悲，飞逝的光阴似乎都停滞在那条光柱，琼华之崖，清晨无泪。凝眸山影稀松，洗去杀戮的血腥，言说尘埃落定，为之尚早。路，还在脚下坎坷。
  离开赤陵郡，远岚的心中有着说不清的压抑，一直以为自己习以为常，而今天，望着远处的山岭，心跳显得不太规律。安营扎寨，等待粮草补给，瞧着一旁打闹不断的有琴和雪嫣，想到静溪，忽然产生意外的顾虑。曾经固执地认为自己不属于战场，然而命书上却刻着戎马一生。
  “嫣儿，听我的话，先回谷吧。”有琴多次劝说雪嫣远离疆场，可是，她的不理会，把无济于事衬托得更加不寻常。有琴不能再一次忍受雪嫣被俘，而且，刀剑无眼，无法时时顾及。故，拉着雪嫣的衣袖，低声哀求。
  雪嫣瞥了一眼，甩开有琴，指着他的鼻子，用不容申辩的语气：“要是再叫我回去，你就死定了！”说到死字，貌似心里又有点后悔。
  有琴只好默许，面对雪嫣，他总是无计可施。可耳边竟传来笑声阵阵，扭过头去，看见几个正在操练的士兵正盯着他们偷笑着，无语低叹：“唉。”
  “无叶，你看。”雪嫣扯着有琴的衣摆。
  两人朝辕门方向望去，军营客至，但士兵忙着将其驱赶，看来是生人。走近些，看清了是一名似曾相识的妇人。
  那名妇人一副狼狈的样子，像是从某处逃荒而来，士兵从伙房取了些干粮给她，她就是不肯走，干粮也没有意愿接过。粗木麻衣，陈旧破烂到灰黑，衣角居然还有点烧焦的痕迹，越看越衰的模样站在那里，弱不禁风。尽管如此，大家的动作还是比较规矩的，因为，那妇人的手中竟然还搂着一个婴孩。
  雪嫣见状，拉了有琴一起走过去。淡淡的胎发不知与什么污迹一齐沾在前额上，可那孩子的小脸上依然甜甜地笑着，毫无杂质的眼珠子往四周好奇地看着。妇人憔悴地面容让人感觉她随时都会晕倒，如秋天树梢摇摇欲坠的枯叶。
  有琴示意周围士兵退下，雪嫣走上前，同情地说：“这位姑娘，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忙的吗？”
  妇人没有回答，一边的士兵说道：“她说要找黎军师，实在太可疑了。”此言一出，有琴和雪嫣不经意地瞄了一眼远岚所在的位置。
  “远岚。”那名妇人发现他们细微的举动，也朝着那个方位大呼。
  有琴与众人都惊讶这妇人的大胆，可接下来就要变成傻眼了。远岚远远的跑来，眼眶泛红，流露着一种狂烈的怜悯和内疚：“熙儿！”
  余熙儿，黎远岚明媒正娶的妻子，被沂帝连坐全族的余家小姐。昔日光彩不见，今日沦落至此，遭逢变故的凄楚遍布她身上每一个角落。她手中的婴孩，难道就是……这算不算是一家团聚呢？
  “熙儿，你受苦了，都是我的错。”远岚抚摸着熙儿的脸庞，昨日种种，眼前重现，在记忆中，留给她的，只有冷漠。若你已为我尝尽世间悲苦，我怎能不爱上你饱经风霜的脸庞。
  熙儿泪流满面，面前的男子真真切切的，是她日思夜想的夫君：“远岚，我……”话音未落，人已晕厥，怀中仍然紧紧护着那个不明世事的婴孩。
  “熙儿，熙儿，你怎么了？”远岚紧张地将她横抱起来，连同那个婴孩，一路直闯进营帐。雪嫣担心熙儿身体有异，也跟了上去。
  繁星灿烂在愁云之后，今夜的军营没有喧嚣，静得隐约听闻到夏至的蝉鸣。
  经雪嫣和有琴诊断，熙儿只因心力交瘁而昏倒，只需适当调理，便无大碍。甘宣泽惊闻此事，二话不说推迟行军日程，待熙儿好转再议。
  远岚彻夜守在熙儿床榻之侧，此时此刻，他心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人和事，包括在等待他的人儿。他仿佛看见余氏夫妇死亡的瞬间，因为他，余氏全族落寞，因为他，多少无辜受牵连。原来，大漠尽头的梦醒都是假象，宿命的梦魇从未离开他半步，他的存在，为何就是不灭的灾难？
  “把你的手挪开！”突然一声极轻呵斥，是在照看孩子的雪嫣瞪着有琴。有琴老是想逗孩子玩，孩子还差点哭了。
  远岚暗自苦笑，曾经说过自己与有琴可能是同一种人，可笑，他根本做不到有琴那样的洒脱，太多感情难以深藏。
  虚弱的嘤咛，使所有人的呼吸回流，长长的眼睫撑起沉重的疲倦。熙儿醒了，她在昏沉中无视身旁的远岚，急切地在视线范围内搜寻着：“孩子……”
  雪嫣赶忙把孩子送到熙儿面前，注视着她的慌乱：“熙儿姑娘，这孩子是……”
  熙儿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拢在怀中，痴痴地仰望着远岚：“他是……你的。”
  相争不如不见，不如怀念，浮生世事远。若说你是我今生的灾劫，就请你融解冰封的思念，让破碎的容颜留守前尘如烟。
                  第一百零六章 犹怜
  多情西江怜残月，静思始入瓮。妾若浊兮君如尘，沉浮何时谐？梧桐三更雨霖林，不道离情正苦，谁憾轻负风与月？
  荒野夜静，不见花繁柳绿，稍显燥热的空气中流动着微微清风，很适合沉睡的夜晚。火盆里的木柴肆意跳跃着火花，边沿沾着些许飞蛾的残翼，蜷缩、焦黑，悄然来去，不留痕迹。人却非如此，就算挫骨扬灰，依然徜徉天地。
  熙儿的眼中只有远岚，对于他人视而不见，汹涌着过往情节，燃烧彼此心中早已衰败的轨迹。她告诉远岚，他们的儿子名叫念儿，取思念之意，绵绵不绝。惊诧的众人退出帷幄，依稀得见帐内璧人偎依。案上的烛光在今夜，特别刺眼，如细针在故人的心上挑拨。
  见她惊魄未定，只能极力安抚，直到她那疲惫的身躯在自己的怀中安睡过去。望着她黯淡的面容，情感中充斥着怜惜，不管这是不是代表着另一种背叛。黎远岚，走不出命运的棋局，亦逃不脱情关的枷锁。倘若熙儿是他与静溪、沂帝三人恩怨下的祭品，那么这样的结果只能由他来背负。整个过程，没有谁对谁错，只怪天道苍茫，人如蝼蚁，命不由己。
  那日初见，蓝衣清纯，明眸秋月，一夜煦色，回首如噎。若不是余仁理一封书信召来援军，也许他已再次命丧大漠。也因如此，余氏满门受到牵连，显赫门楣，不复往昔。
  一切因果已经不是“歉疚”二字能够诉尽的。静溪的情，陶聪的义，余氏一族的债，他注定无法偿还。黎远岚眼下能做的，只有守护在妻儿身边。
  从漠北到江陵，一路随行，深谙其情。雪嫣一直候在帐外偷窥情势，虽默默无语，但远岚的神情举止不禁令她担心。会顾此失彼，终有一方会被遗忘。
  雪嫣同情憔悴不堪的熙儿，却也不得不想到经受数次煎熬的静溪。她还等待在樱若百里，如果这次一去不回的是远岚的心，她会怎样呢？越想越纠结，视线不由自主地挪到一旁站着假寐的有琴身上。正想问，有琴忽然睁开眼睛。
  “这要看远岚自己的决定，你我无法左右。虽说远岚对待熙儿……绝对不是情。”有琴作嘘声状，将雪嫣拉到别处，“自古情义两难全，倘若需要辜负一人，依目前的情况，会是静溪。”
  怪不得有琴说得直接，事实就是如此，比起静溪，对余氏的愧疚的确更为沉重。雪嫣不甘为静溪惋惜，只盼还有转旋余地：“难道就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吗？无叶，现在该怎么办？”
  “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二女共侍一夫，要不静溪为妾，要不同为平妻。”有琴说得很轻巧，笑意隐没在黑夜中。
  “你不是开玩笑吧？远岚本来就是属于静溪的。”雪嫣焦急的口气，暴露了她始终站在静溪的一方，毕竟远岚对余熙儿不是真感情。
  有琴严肃起来：“黎远岚早已不属于任何人。”话中仿佛暗示着远岚的命书在重生之际就已被改写，亲、缘、情、义，无一幸免。
  雪嫣仰望天穹，承认此处非红陌，无花雨。
  静待两日，熙儿的状态大有好转，军队粮草也补给完毕，甘宣泽决定启程，远岚应允，并命商调派人送熙儿至亡藤谷修养。之前有考虑过静溪的感受，但是，他们之间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再说静溪早有准备接受这件事。可是此时，熙儿竟执意要随军而行，不愿离去。
  战机将至，刻不容缓。即使甘宣泽忙于起兵之事，还是让远岚先行劝说熙儿前去安全之地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