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毁

他左右晃荡，脚跟发软。我知道，他喝醉了。他的来意和他的酒醉一样模糊。我以为这个男人会消失，和我对自己的疾病一样坚信。他的出现，现在已经改变不了任何，这个曾被我视作救星的男人。
他歪倒在门边，摇晃着手，艰难地说，结尾，你不是喜欢电疗吗？你病得不轻，我也是。
他的声音忽高忽低，是酒精让一个混沌的正常人变得无比清醒。
最后，他领着我到了治疗室，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跟去，只是看着那个男人的混乱，像我身体上跳动的疾病，流露出一种坚决的诀别。
治疗室的灯光像刷白的死人，没有任何的温存，带着理性的尖锐和深刻，切入我游离的神情中。屋子里有两张电椅，他把我捆绑在其中一张上。
MO：结尾，他们说你快要死去。而我不相信。疾病是人类想要死去编造出来的幌子，每个人内心里都有潜在的非刻意的向死之心。你说，电疗是一种最残忍的幻觉，因为那过于通透，可以直接触及内心。我要你在这样的幻觉，承认你犯下的错。
我：我的错不过是把恶性的毒瘤看成是一朵正在开放的鲜花。
MO：你这样扭曲自己的视角究竟是要反抗什么？反抗在我看来，是最低级的方式，只能让自己对本身失去更多的信心，置身在被孤立的境地。为什么，为什么要制造对自己的诬陷，告诉我，你没有病。
我笑了，这是一个多么想极力挽救别人的人，他所有的论调都只是想强调一个简单的问题，就是他想用本身的正常强加在别人的身上，带着美好的愿望。
我：病痛曾经是我的幻觉，而现在我却感到我生命的时间在这样的病痛中缓慢地丢失。我能说什么？我能反抗什么？看过去，生活是一个华丽的舞台，但当人们离开，它所剩下的就是面对本身的狼藉，没有灯光，没有舞者。我没有诬陷自己，我不过是接受了它的不完整。你很自私，在我的忏悔里想找到你所需要的，就是看我被撕毁的粉碎的生命，你力图改变和你的职业所终生冲突的病变，但最后只能看着病变的人越来越频繁地死去。你想得到的不过就是要冲破人类的迷途，但你却那样无视生命根本的存在。
MO：不，不，不。
他借着酒精似乎亲临了我的状态。
MO：我没有你所说的那样充满人文关怀，我不懂拯救，不过想在你的身上，找到关于我爱的那个女人的答案。
爱，这个陈旧到溃烂的字，在一个男人的语言中得到了完整的表述。我能说什么，关于爱的一切。我惧怕这个东西，因为我曾经魂牵梦绕，得到的大多是昙花一现。爱能用来做什么？满足欲望？还是精神的嗜好，也许爱不过如此。溃烂在内心的爱，也许就像喧腾的潮水曾经大师过自己，但当如临大敌，关于死，那就变成那个一个人的事情，和爱无关联。还是我小说里面的那句话，如今没有自愿和你一起死去的人，死是一个人的事情，和别人无关，没有任何像死一样可以在我的内心上泛出那种极端微妙的幻想，因为它太沉重了，所以很多东西在它面前都太轻。为什么要用轻取形容那些为死而死的人，应该叫重生，因为死是很重的一件事情，所以直接迈向那一步，是一个不小的转折。对于面前这个醉得不轻的男人，我能说什么，我只能让他打开电流的开关，让我们彼此在电流的迅疾中互相窥视和原谅。
他离开了我，把自己捆在了另一张电椅上，他把开关放在我的身边，就是这样，他手握我的开关，我握着他的。突然之间，在那种需要等待的时刻，我们的沉默都给了彼此很大的安慰。
我们是否决定共同去经历那种被电流漫过身体的错觉。电流曾经无数次从我的身上走过，我又可以看到那些意想不到的世界，接近荒诞和纯粹。
我：MO，我们向着共同的方向，却是以不一样的理由：你执着于爱，而我是因为缺少爱。爱，是一种口若悬河。
他闷闷地咀嚼着嘴里的空气。
我们几乎是同时，按下了开关。
一阵天昏地暗。那种和我分开多时的感觉，迅速把我覆盖。我的头脑里一片空白。
当我醒来，我以为自己已经死去，可身体还能感觉具有热度的阳光。我还活着。我的时间又被谁偷走？又突然把它还给我。我躺在自己的床上，那个曾经让电流通遍我全身的男人，此时又成为了一个幻影。空气里依旧漂浮着药水的味道，一切回归真实。难道一切又是我的妄想？当我正在寻觅任何关于自身消失在时间中的线索的时候，两个护士走进我的房间，
护士一：这女人命够好的，电都电不死。他的主治医生可没那么好的命，也不知是不是中了什么邪，和一个精神病跑到电疗室去做电疗，把自己捆起来，给电死了。
护士二：你说，这神经病院待长了，是不是也和这些神经病一样，变得神经兮兮的？
护士一：难说。我妈就劝我赶紧嫁个人算了，何必受这份罪，整天的和神经病打交道。
我把头转向那两个护士，她们即刻就停止了交谈，很不情愿地给我拿药。
MO死了吗？一个酒醉的男人，使图想在我的身上，看到关于他的爱。即使爱是一种真空的幻象，也许我至死也错怪了那个男人，他和我一样，病在内心，表现各异。突然记得他说过的一句话，这个世界没病就是一种病。为什么死近在咫尺，却要和我保持距离。我即使不死在电疗的作用下，我依旧会溃败在生理的病变上。
我脖子上的痣偶尔还是会渗透出血，但那些血变得越来越少，好像我的病在痊愈，在迈向另一个方向。我是死亡的旁证，一个接着一个。
深夜已经无法惊醒，睡得安详，我还记得那句话，芳香的睡眠雷同一次死亡。如果，如果睡眠不再醒来，我是不是真有可能在自己的梦境中死去。活在梦境，永无休止。
可惜我又活过来，在睡眠愕然而止的时刻。
我被召到院长的办公室，一群专家面对我坐着，我像一个遭受审判的罪人，坐在他们面前。
其中一个人说：你叫什么名字？知道自己是谁吗？
结尾。我镇静回答。
他们略微点头，继续问：听说你会写诗？
不会，我答。
你相信自己有病吗？一个男人问。
你觉得自己有病吗？我问。
一个男人：你，你！快回答我的问题。
我：有。
一个男人：那就是说你承认自己有神经病了？
我：是。
一个男人：我们决定让你出院。
我：为什么？
一个男人：你想在这里住一辈子吗？
我：不是。
就是这样，我离开了神经病院。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他们的决定是考虑到MO的死还是我真的已经痊愈。我对自己没有信心。或者他们仅仅是想推卸我得了癌症，是因为他们电疗的作用……反正我出来了，并且依旧还是保持着残破的内心。这样的治疗只能让我对幻觉产生更执着的妄想，所以还是MO说的，病，是生理扭曲的延伸，没病就是一种病。说这话的男人，确定已经是死了。
-尾声
我名正言顺地走在通向生活的大路上，我是谁，是构成实体的JO，VO，还是ON，或者是进入我身体，剽窃我灵魂的那个死去的女人？我长期地认定自己是结尾，可我活在医院的那些童年，已经被我一笔勾销。那些我注视过的人们，以及我所熟悉的一切，悄无声息地又回到我的身上。我开始明确这一切是我的一个妄想，对结尾的了解，或者本身就是对隐藏在我身体上自身的了解。不，我不知道我说了什么。分不清楚混合在我身上的人们的故事，到底是我的编篡还是真实，是我注定回到最真实的我的身上，或者其他，对于新在，已经无足轻重了。我拒绝了回归自己，那我留存下的又是谁？我头痛剧烈。我因失去对自己的了解，而死亡，又可能是因为太了解自己而死亡。也许我就可能死去，不是死于精神的枯萎，而是生理上的老朽。不朽的是什么？是精神的蜕皮。我问自己，相信灵魂吗？相信不死吗？曾在年幼的时候，听过骇人听闻的科学论文，说人在死后，他的重量比生前重量少0.7公斤，那个重量就是关于灵魂的飞升。那成精一度成为恐吓着我童年的一个主题，我并没有去核对它的真实效应。因为我没死过，更没在死了之后，称量自己的体重，证明死带来的是关于灵魂的不朽。
我是谁，回答了，或者没有回答，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始终都只顾走在关于自己生活的领域，甚至残忍地说，这个时代已经不需要身份的明确，大家都只是演员，沿着自己，沿着别人，有时候，投入了角色，也就混淆了身份，分不清楚彼此，就融为一体。那些曾在我身体里争吵过的声音，不过是角色的互串，由于对自己的了解，而导致了我是一个病人，如果我缺乏了解，也许我只是一个容易伤感的正常人。所以在此何必之间，没有区别，去他妈的神经病，去他妈的正常人。人，就因为太过于关注自身状态的变化，才走到了把自己撕裂，粘合，再撕裂，再粘合的地步。那在哲学里叫做人类最高级的剖析，我却把它看成人类器官退步，大脑发达的得不偿失。我是谁，我不是谁，反正大家都是行尸走肉，我不可能再用死亡那种最极端的方式解决自己，和我或者不是我写过的小说一样，用最大限度的死亡来强迫自己对生命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