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相思之少年游

第46章


  苏离道:“我本来就不在乎所谓的幸福。”
  一句话说得锦隆满腹滞涩,无言可对。再开口,竟是一句连自己都诧异的幼稚句子:“他真有那么好?”
  苏离静静瞥他一眼,眼风落下时锦隆也随之笑道:“都多大的人了,还讨这样的没趣。
  ”苏离温婉一笑。锦隆道:“昨天我本来还想提醒你一件事来着。六年已过,归还圣皇太子在即,近期内两国之间必有风浪,总之不可能安安稳稳地让他回朝。”
  苏离怔问:“这样多生事端,又是为何?”
  锦隆说:“我的直觉而已,事出必有因,自有利用它来做文章的人。”
  苏离一想也是,熙瑞虽为人质,却仍是皇后亲出、皇帝亲封的圣皇太子,一日不废就依然尊崇,挟天子以令诸侯抑或斩草除根一劳永逸,不管师出何名,这都是个难得机会。
  耳边只听锦隆又说:“你和煦瑞形影不离,须得时时刻刻小心安全,他的也好,自身的也罢,我会逐渐加派宫中禁卫。”
  他这一说,苏离倒略微有些局促不安起来,下意识地又想起了六年前那位单凭一人之力便血洗京城的长星侯,“来的若是五侯府那些人,加派禁卫不也是徒增伤亡而已?”
  锦隆凝重说:“如果真的摊上那群瘟神,就只好听天由命了。”
  苏离神色一紧。
  锦隆这才忍俊不禁道:“我怎会那样蠢,当然布下了一套专为防范这些人的措施。”
  苏离安下心来,并未介意他那通不合时宜的逗弄玩笑,“江湖纷争我不懂,只觉得虽然血腥,却应该要比朝廷官场之中来得磊落许多。”
  锦隆蹙眉道:“难道你向往?”
  苏离淡淡道:“怎么会,倒是你,明为储贰,一不戴簪缨,二不束缙绅,成天穿着平民百姓的布衣,像个江湖人士。”
  锦隆哈哈笑道:“我并没有说我不向往啊。”
  他顿一顿,沉静道:“何况,我确系庶族出身,布衣身章哪有不对。”
  苏离说:“你自己不介意,谁人还敢评头品足?然而在我看来,布衣天子这名称反倒不错,远胜圣皇锦帝之类。”
  锦隆笑了笑,忽然想到什么,“那锦囊,你还带着吗?”
  苏离不知他为何这样问,犹豫了一下说:“是。”
  锦隆沉缓道:“我想了几日,鸦军的职责是阻挡外人打扰锦蓝修行,若是主上死了,他们断然不会继续驻守的,这其中定有古怪。”
  苏离早在一夜之间将其中蹊跷反复思忖过了,锦隆一提便说了出来:“若是锦蓝死了,皇妃一定会知道,如此秘而不宣用意为何?若是锦蓝未死,又何必弄具腐尸来掩人耳目?”
  锦隆说:“很明显的金蝉脱壳。只是不知做给谁看?”
  苏离眉头慢慢紧皱,“锦蓝到底去了何处,要借修行悖妄天行律的名头隐匿,还要给世人都造成他已经死了的假象?”锦隆目光微微散漫,渐入遐思之境,突而凝聚起来,一字一句道:“尚天行律。”
  苏离一愣。是了,除了这件秘宝,普天之下应该是再也没有什么值得锦国皇室如此大费周折,演足戏码。
  怔忡间,锦隆说:“此事我会着手调查的,你说得对,锦蓝他一定未死!”
  苏离忽然脊骨发冷,忍不住抬眼一瞥,锦隆神情似笑非笑,微微挑起的眉目望准枝头之间一簇怒放的山樱。那双与锦蓝酷似的眼底,悄然闪过了苏离曾经深深熟悉的不羁与阴戾。
  她也不愿多想,更不敢相信,在这样祥和的春日煦风中,竟有杀机暗自涌动。
  自皇妃萧让的椒房回来后,熙瑞便开始有了难以察觉的微妙异变。仍是那样乖顺少语,言听计从,却会盯着他所能遇到的每个人看很久很久,纵使是入夜后躺在床上,也会睁大着眼,直到困倦不堪方才阖上。
  苏离虽然察觉,却不愿理会,每日里只是给他字帖,让他照着习字,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替龙居寺整理堆积诸多且杂乱无章的缣缃黄卷,然后抄誊一遍,从日出到日落,心无杂念到连头也不曾抬一下。
  这日婢女拢灯,例行来道安枕礼,苏离嗯了一声,停笔道:“几时了?”
  “二更啦!”
  苏离抬起头来,本以为只是垂暮……谁想竟已夜深。遣退婢女同时也失了继续工作的心思,随手拿起一本前几日誊抄完毕的《佛图澄莲经》,仍是就着随意心绪再翻一页,墨香袭面,定睛一看,某处落笔旁竟沾了一片小小樱瓣。
  是那天赏樱带回的吧。苏离伸指想要将它拂去,指尖却静静顿在了半空。
  海棠和山樱都已谢去多日。开在暖春里的花儿,不论桃李轻梨,统统长不过十数天,花海不再,唯有枯等明年。
  对蕙织宫的宫娥来说,年年岁岁花相似,不同的只有渐渐老去的赏玩人。
  明年花开,她已不知身在何处。属于此时此刻苏离的,唯有澄莲经里这一片。
  苏离唇边旋开一丝微笑,并指落下,轻描淡写地挥去那抹残红,然后阖书起身,来到角帘后的床边。出乎意料的是,熙瑞仍睁着眼,朝她看来的目光中没有一丝睡意。
  “你没听见宫女姐姐们说都二更天了吗,怎么还不睡?”
  “我快要被送走了,这里的人,日后再也见不着了。”熙瑞认真地说,“我想多看一眼,把大家都牢牢地记着。”
  苏离一怔,闪避开那好像初春化冻清泉般的眼神,“你不必记得这里,它对你没有意义。”
  “为什么?蕙织宫里的樱花开得好漂亮,还有宫女姐姐们都对我很好。”熙瑞的声音听起来和他的目光一样纯净,“要是我以后都看不到了怎么办?”
  苏离被他这句话微微刺痛了那么一瞬。熙瑞竟然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懂得了割舍带来的遗憾,那是生命中必须经历的第一丝痛楚。伴随其后的将是无休止的苦难和沉沦。他很快就会知道生离死别,无常的世事,会让他过早地成长起来,却也过早地衰老。
  锦蓝……
  苏离迅速别开头,摸到被角掖掖紧,语气淡漠道:“快点睡,天不早了。”
  “老师,你会和我一起走吗?”
  苏离忍无可忍,语现厉色:“是谁告诉你要被送走?”
  熙瑞一眨不眨定定地看着她,神情不见畏缩,声音也安安静静的:“大家都这样说。他们说的时候,还会用很奇怪的目光看着我。”
  苏离微微一动,垂下眼去,“是,你是圣国人,你的父亲贵为天子,和锦帝一样,坐拥大半江山。你本不属于这里,出现此处只是机缘之下的谬误,锦国的每个人,更是你生命中的匆匆过客,不需要记得,因为记得只会痛苦,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好了,快些睡。”
  以他的年纪,此时未必会懂。然而到了能够懂得的那一天,他必然已经经历了比这番话更加难以接受的世事。
  “老师……”熙瑞哀求道,“你能陪我一起走吗?他们说你也是圣国人,和我一样。”
  苏离淡淡一笑,那笑容淡得好像湖面偶尔被风吹皱的波纹,宁静之下掩盖着无法见底的深,“可我却不属于那里。”
  熙瑞还要说什么,这个一向乖顺的孩子终于露出难得的倔犟,却是为了所求一丝对同龄人而言再正常不过的温情,“老师……”
  然而却被苏离打断:“要我说几次,闭上眼睛。”
  熙瑞不再出声,这时外面传来一声金铁碰撞的激鸣,苏离一怔,那声激鸣是一种兵戈交织的声音,而且它似乎远在百里之外,不知道怎样竟然穿越了时空的狭缝,被送到这纯孝宫的一隅来。
  苏离迅速开门步出,不是错觉!高高的宫墙之上,天边已被火光映红,沉沉黑夜霎时之间竟因为这片夺目的艳红而跳脱狂傲起来。常理让她知道自己应该呆在纯孝宫直到异象解除,可是下意识的,苏离却奔跑起来,当她反应过来时,一群武弁卫队从面前疾疾经过,消失在拐角。苏离迟疑片刻,循着墙边跑了几步便生生顿住了——再拐过去是紧贴着椒房的枫宸,乃一国之君的莅居。
  莫非发生了什么事……兵乱?
  “你在这里干什么?”
  背后响起一声厉喝,苏离转身之际,手腕被人攥住,定睛看去,锦隆两道目光如暗夜疾电射来,“谁准你出来了,看守卫士呢?快回纯孝宫去!”
  苏离赶紧抓住他道:“这是怎么了?锦阳殿发生什么事?”
  锦隆眉头一皱道:“什么也没有——别让我分身乏术!”两个禁兵经过,锦隆转头喝道:“你们俩,把她带回去!”
  苏离追问道:“有刺客吗?是不是五侯府的人?”
  锦隆忍无可忍道:“要我说几次,回去——现在!”那两个兵士一愣,不知道是走开还是去押人,锦隆抓着苏离的手腕一推,沉声道:“现在开始你们俩的任务就是看着她,不许她踏出纯孝宫半步,直到我接手。”苏离愈是想要问出究竟,他的态度就愈见坚决,苏离无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没入火光中。
  那两名兵卫的其中之一道:“姑娘请。”二人看来似乎都对被抽离原本任务、改做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颇为不满。苏离随他们回到纯孝宫,刚一踏进屋子,门便在身后合上,她倏然转身,忿忿之中偏又无可奈何,目光触及案台上那本被风吹得半开的《佛图澄莲经》,再也没了风雅的赏阅心思。
  天露鱼白时,苏离在迷迷糊糊之间,听见门外有轻轻说话声,她一下钝醒,烛火已经灭了,屋子里一片青灰色的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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