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相思之少年游

第47章


  楠木门吱呀一声轻开,锦隆踏入,昏暗中隐约可见疲惫神色。苏离安静地看他越过了四片翻飞纱帘来到案台边坐下,沉寂中时间宛如长河,在二人之间时而恍然流逝,时而又漩涡一样盘绕身周。
  他的脸一半隐于暗淡。晨蔼时分那特有的朦胧光线似乎也像模糊他面容一样模糊了声音里的感情:“父皇驾崩了。”
  ……苏离倏然一惊,却哑口无言。
  “等我赶到时,已经全都结束了。”锦隆说,声音平静无波,“到处血光……和六年前一样。”
  苏离一颗心陡然漏跳,脱口而出道:“是长星侯?”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突破了层层守备进入的,但是杀人手法如出一辙。”锦隆一字一句道,“六年来我反复研究他的功夫路数,不断精进皇城内外的防范措施;父皇虽然没有练成悖妄天,身手却绝非弱辈,为何还是……”接下来的话湮没在他口中。
  苏离怔然,不知道该说些安慰的话,还是陪他一起沉默。
  锦隆深深吸一口气,直起身来道:“五侯府做事向来狠绝,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父皇之后下一个只怕就是圣国的皇子熙瑞,我此番前来是告诉你,为防万一,你即刻带着熙瑞去洪蕤家里暂避,以他的能力,保你不难。”
  苏离轻轻应了。这种时候,她一人之力犹如杯水车薪,自然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只能尽量减轻他们的负担。
  锦隆又说:“我会很忙,无暇分身,你自己一个人当心。”
  苏离说:“我知道的。”心里忽然想到,国不可以一日无君,丧葬之后,恐怕立即就要举行新帝登基仪典。
  那时候,他就是锦帝。想不到几日前随口所说的布衣天子的戏言,这样快就应验。
  狼毫入水轻点,根根湿顺。苏离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叹口气,静静说:“从华,墨磨好了吗?”她听身边一直没有动静,还以为没人在,谁想一回头,林芷薇笑着站在案台旁,正撩着袖边轻巧无声地磨墨,浓稠墨汁在砚台里漾出滞缓的波纹,苏离怔了一怔,忙站起来道:“姐姐怎么来了,也不让从华告诉我一声?”
  林芷薇说:“从华去陪熙瑞玩了,我瞧你那样专注,怕是在想事,不便打扰,就没打招呼,自作主张进来了,你可别怪罪啊。”
  苏离赧然道:“这里是姐姐家,为人宾客哪里敢怪罪主人。”
  林芷薇却说:“瞧你,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外人看待的,五六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多少也能窥出一丝人心来,我昔日曾说过交你这个朋友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你听不出来吗?”
  苏离也觉得自己刚才那番话说得有些消极,便尽量笑道:“仲麟呢?”
  林芷薇说:“自然是跟他爹在一起。两三岁时不黏母亲黏父亲的孩子倒是少见,洪蕤却说他小时候也是如此,看来果真是什么样的人生什么样的种。”
  苏离见他们夫妻和乐,鱼水丝萝,虽然欣心,却也生出几分淡不可察的寂寥。
  林芷薇叹气说:“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下交还圣皇太子的事,怕是要延迟到新帝登基,国事稳定之后了。”
  苏离见她正望着窗外的熙瑞,微微皱了眉道:“圣皇同意吗?”
  林芷薇说:“洪蕤回来讲,说锦隆已经派人去边境商谈此事,不日便可传回消息。”
  她顿一顿,又说:“而且这样动乱时刻,谁也不能保证熙瑞是不是下一个受害,我们又怎能让他涉险?”
  苏离看她满脸母慈,不由淡淡一笑,六年下来,尤其在做了母亲之后,熙瑞对她而言,身份已逐渐淡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幼童而已,瞥开一切权欲浮名,利害关系,熙瑞真正需要的,其实应当是这样的抚养者。
  收回目光,又听林芷薇说:“锦隆好些天没有消息了,洪蕤也找不到他。新帝登基大典就在月初,他却人影也无,缉拿五侯府的凶犯、告慰锦帝英灵纵然重要,他身为储君,多少也该顾一下这整个国家才是啊。”
  苏离不语,锦隆在她印象中,从来都是一个懂得分轻重而且有担当的男人,就算面对如此重劫,依然能处理得很好。
  能够把本性深埋心中,强而不乱,他是与生俱来的领袖。
  锦帝的灵柩已经运至皇陵外围的行宫,明日便可安葬。时逢乱世,也许葬礼会成为又一场血祭,锦隆只让段洪蕤带回四个字给家中女眷:“不需随行。”
  今夜,一部分禁卫将会井然有序地撤往皇陵,而大部分战力仍然驻守皇城,应付突变。
  一切可说是准备就绪,万无一失。苏离和林芷薇说着话,不知不觉从晌午的明媚阳光到日暮低垂,再到整个京城华灯绵延,林芷薇在碧泓园里越聊越开心,转眼已是漫天星子,却还是意犹未尽:“真想和你拥被夜谈呢。”
  苏离微微笑道:“我当然是欢迎的,只怕段大哥在背后骂得我耳根子发热。”
  林芷薇笑着说:“不必理他,既然你不反对,我们就继续聊好。”她虽然谈兴甚浓,却毕竟敌不过越来越稠的睡意,月上中天时分,终是沉沉睡去了。
  苏离为她盖上薄被,站起身去关了窗后,便一个人坐在案桌边静静看书,多年以来,她早已习惯守着一盏孤灯度过这样的长夜。
  春寒料峭,夜里更是风大,虽然拢了窗子,蜡烛却仍是不断被吹熄。苏离起先还不厌其烦地点上,后来便不再费这样的神思,由着它灭了后,就轻轻靠在椅上,一双眼定定凝视着黑暗深处,仿佛要窥出夜色那颗跳动的心脏所在。
  不知不觉刺寒入骨,手脚都已僵硬,苏离神志却越发地清醒起来,心忖这样坐着,倒不如出去走走,暖和身体也能排遣这莫名其妙的惘思。刚走出碧泓园,穿过一条偏径来到外进一处小景时,突然听到一丝异动,接着大门外便亮起了橘色烛光,下一刻,一个下仆拢着灯,领一名腰悬铁剑的重甲兵士匆匆自大门进来,随那下仆一路小跑着奔赴见客厅。
  苏离直觉有变,那兵士的模样,分明就是京中铁甲禁卫,只是不知是驻守皇城的这一部分,还是撤往皇陵的那一支,独独可以肯定的是此人深夜来找段洪蕤,必有应对不及的要事发生,事关军机,自己纵然出于关心,也不该贸然前去。
  于是匆匆折返,叫醒还在睡梦中的林芷薇。
  林芷薇一听这番描述,也面露凝重之色,说一句“不太妙”,便立即掀被与她一同赶往会客厅。
  二人入内时那铁甲兵士已经告辞走了,段洪蕤正襟整装,看见她们突然出现不由得一愣,林芷薇不等他开口便说:“你只需告诉我们你要去哪里即可。”
  段洪蕤看一眼妻子,又看一眼苏离,叹口气决然道:“我要去皇陵!来人说皇妃她……殉葬了。”
  这话出口,二人俱是大大震惊,林芷薇骇然道:“皇妃死了?!”
  段洪蕤说:“她在锦帝的棺柩旁服毒自尽……陛下遇害以来,众人观她神态祥和,处变不惊,谁也没有料到……”说到这里声音滞涩。
  林芷薇神色微缓,急急催道:“你快去吧!”
  段洪蕤应一声,对林芷薇说:“家中劳你担待。”
  林芷薇道:“这还要你说。”
  段洪蕤取了披风,一边甩开,一边大步踏出,裘摆扬起轻利疾风,在苏离面前划开冷冷的气旋。
  林芷薇望着丈夫背影,不由得捂了唇叹道:“真是祸不单行,这……怎会如此?”
  是啊,怎会如此?窗外夜色沉沉,却突然让人担心它永远不会再亮。噩耗接连袭至,过去一切宛如深不见底的潭渊,冥冥中有一双手把众人的命运系在了一起。而造化又将未来化作利剪,一一割断彼此,毫不留情。
第二卷 锦灰 三 惊逢
  锦帝崩,入陵寝前夜,皇妃殉葬。
  独留懿旨一道:随君同去,实属自愿。笿蚌合依,完璧如初。但求夫妇同葬,来生再续前缘。
  锦后萧让一生深明大义,辅君持国,种种前尘旧事皆为民间佳话,骤然离世的消息传开,举国大恸,群臣民众自发服丧,穿戴缌麻,斋戒哀念。
  圣国在回复交还皇子一事商谈结果之际,也派来了吊唁的使者,随行赙醧之资竟然绵延百里,从皇城内一直排到踵武门外大街上。
  丧葬仪式与登基大典几乎是同时筹备着,执绋驾襮与龙飞之日,前后相隔不过数天。那些日子里苏离跟在段洪蕤和林芷薇身后,见到了身着齐衰的锦隆。他一丝不苟地按照礼俗进行着每一个细节,匍匐吊唁,倚庐守墓。所用哀杖,一手苴竹,一手桐木。百日之内泣血,百日之外稽颡……甚至于,入葬期间子嗣不能睡在寝室,只能眠于草垫,头枕土块以示哀恸父母入土的古俗,他也全都照做。
  倚庐之期因为事出无奈,在群臣商议下缩短成了十五日,毕竟锦国不可太久无人主持。十五天期满之时,锦隆在文武百官静默和满含期许的目光中走出窀穸旁的小屋,脱下一身齐衰,皇袍衮冕,在伏地群臣的虎拜声中,正式称帝。
  过去的不论如何辉煌、或是暗涩,都只能属于过去。大家最需要的永远是一位强壮的在位帝君,引领和保护子民去往未来。
  春雨从锦隆登基那日起,便一直断断续续地下着,阴三日,下五日,太阳就像暂时遗忘了这一处昔日总是晴好的国土一样,真的不曾露面过。
  这一天段洪蕤回到府中,拉过林芷薇附耳说了几句话,苏离也在一旁,见此情景,还道是他们夫妻俩有事商议,她一个外人不便旁听,于是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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